再见崔秉文时,秉文已回了一趟苏州,他换上张公送的衣裳,与秉文约好,在一家茶楼里会面。
短发的男人越发多了,他取下帽子也不觉得自己是异类,顶着青白的头皮,还有些不适应,但潜入了人群,大家都一样,芸芸众生,也不怎样在意了。
坐在靠窗的地方,见着秉文缓步走进门,他微起身,冲他招手。
“小五,你留在张公家的这些日子还好么?”难得秉文先说话。
“还好。”他笑,“张公对我很不错呢,啊,他让我和你们一样叫他张公。”
“嗯。”
“他和我爹是旧识呢。”一面说,一面看秉文神情。
“我知道。”
“你知道?”
“张公问过我,问我家在苏州,晓不晓得周云石,我说周家是我家世交。”
“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你怎么问这些。”
他把单子递过去,避而不答,“你看看点什么吃,我替你点了茶酥饼,你以前很爱吃呢。”
秉文执拗,“你为什么问这些?”
“随口一问,我才知道他认识我爹,觉得很奇妙,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爹的老朋友。”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不然你以为怎样?”他看着他。
秉文不答话,欲言又止。
他不追究深意,岔开话头,“最近忙什么呢,觉也睡不好了,眼皮下面乌青,头发也不打理。”他像恢复了往常,伸手,隔着窄窄的小桌去梳他的短发,“真奇怪得很,以前你留长发还不觉得,怎么成了短发,一脑袋蓬蓬松松弯弯曲曲的卷毛。”
又呵呵地笑,“你偏偏鼻子这样挺,眼睛又深,远远地看真是个外国佬了。”
秉文喝了第一口茶,“看样张公对你真的很不错,你已恢复过来了。”
“我什么时候变过?”
“前段日子你很难过。”
“你看出我难过也不来安慰。”
服务生端上来一碟茶酥饼,周慎把那一小碟点心往自己面前拖,“今儿你就看着吧,别吃了,我以为你看不出来,原来你是看出来了装聋作哑呢。”
秉文微微一笑。
周慎再问,“你可记得你丢了什么在我这里?”
“什么?”
“呀你这人,你再仔细想想。”
他盯着秉文墨黑的眼睛,总不会连这也不能想出来。
“……什么?”秉文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有些难安,泼墨的眼睛微眨。
他看着秉文,记起儿时曾与大哥共读一本书。
那本书很厚,记不清名字,记不清作者,只记得里头有位女先生,名叫瑜。
是大哥先读完,也是大哥兴兴头头来和他讲这书上内容,字字句句,离不开这位名叫瑜的女先生,他在读这书的时候特意关注瑜,其实瑜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不起眼的命运,只给主角作陪衬,有关她的描写零零散散,分布在整本书的角落。
但他一字不落背下瑜的生平,回头讨好似的和大哥说,哥哥,我也很喜欢瑜呢,大哥反过来问他,一脸迷茫,谁是瑜。
他把这件事记了快十年。
自取其辱。
装作不甚在意,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帕子,搁在桌上,“这就开始忘事了?也不知你是不是贵人多忘事呢?”
叠得方方正正,还留有余香。
他把这张帕子洗了又洗,怕沾上一路的灰尘,而后妥帖叠好,熏了香,递到秉文面前。
秉文有些羞赧,接过来,收好,“是我的错了。”
“是你的错,我不要埋单了,这顿要你请我。”只能半开玩笑地负气。
“好,我请。”把单子拿过去,叫人来,各色各样的点心,名字好听的,喜欢吃的,挨个地点了一遍。
周慎只看着他。
想起张公的话,小文——他与我们不是一类人。
“你没想着成家?”他问。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若他自己问,体面点,不至如此狼狈。
“没想着。”还是那般漆黑泼墨的眼睛,定定地。
“趁早呀,也快长大了,现在不是流行什么伴郎伴娘——我给你做伴郎。”
切断所有后路,叫自己死心。承诺已给下了,不允许再有非分之想。
“还早。”
秉文低头,啜饮一杯凉透的茶,一口,一口。
满桌的点心,周慎散漫地吃着,浅尝辄止,他俩相对无言。
“今夜你回张公那里?”崔秉文下了决心,抬头问。
“张公叫我去陪他摸牌。”他一笑,“他准许万里跟着我了,我也带万里去吃他那些糖果去,糖纸上鬼画符一样乱七八糟,但吃起来很好吃呢。”
甜丝丝的糖,甜丝丝的满屋馨香。
喷了香水,和熏香很不同的味道,厚重,叫人不能忽视,仿佛是有形的,刻意要掩盖什么。
今天是玫瑰香,张公问他喜欢什么,他总变着花样,百合香,茶香,茉莉香……今天要玫瑰香。
仗着他宠他。
实际并不喜欢,一柜子的玻璃瓶,各色液体,总没有熏香好闻,但熏香都是过去了,他今日已将最后沾着熏香的物件归还了故人。
牌桌上撒娇撒痴,耍无赖,牌桌下面推张公的胳膊,“我偏不给钱么!”
剩下二人早已了然,一位姓王的先生,顶着副大肚子,呵呵笑,“德清啊,你从哪来找来的小无赖!”
万里在后面看,握拳透爪,恨呐。
他还笑着,还耍无赖。
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有人捧着呢!
客厅的挂钟铛铛敲过十一下,夜已深了,局还不散,一轮轮地玩下去,一杯一杯的酒在喝着,满屋酒香,混玫瑰香,头顶璀璨的灯,朦朦胧胧,不分昼夜。
一局散,下一局未开始,他指着茶几,“我要吃糖。”
张公替他剥开糖衣,他就着张公的手咬一口,不好吃,摇摇头,“我不要,换一颗呢。”
王先生指着他俩,“哈,这小无赖。”往旁边的先生,“你看呢,德清什么时候给别人喂糖!”
张公把他不要的糖含进嘴里。
王先生一捂眼,“嗳呦,没眼看!”
“没眼看就出去。”再拿一块巧克力,递到他唇边。
他看着张公——这人时常让他忘记年龄,已是数到四十的人了,一到夜里,一到辉煌的灯光里,还是那样年轻的一张脸,不苟言笑,浓墨重彩,梳得平整的头发,口袋里总有支派克钢笔,腕上戴一只欧米茄,你怎想到他来摸牌?对子顺子同花,抽出来往牌桌上一掷,他在旁边看着都替张公的一身行头叫屈。
是他拖着张公来玩牌,一句玩笑,又怎想到他真的叫人来玩?
哪里是张公要他陪着,是他要张公陪着。
巧克力是张公最近几日托人带回来的,特意为他带回来。
顶着和爹差不多要一模一样的脸,他在这小天地里占尽了便宜。
也是不久前开始的,在张公屋里,他全身只裹浴袍,敲门进去。
张公那时像快要睡了,床头搁着一杯酒,想是他夜里睡不安稳,喝来助眠。
床头灯明晃晃,他把那杯黄褐流金的液体一饮而尽,嗓子火辣辣地疼。
拧暗灯光,他问,“张公,今夜还睡么。”
张公的眼睛快要把他吞掉,“你想清楚了?”
“你好扫兴。”他嗤一声笑,散开系紧浴袍的腰带。
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他问张公,“你会对我好吗?”
已过了将近半月了。
这个人,很高大很俊秀,给足了安全感,他心里不是没有愧疚。
巧克力含在嘴里,温温热热,舌尖一卷,吞下肚。
万里别过脸,上下两颗尖牙死命地咬,穿透唇后的血肉,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满口血腥,逼自己忍住,忍住。
忽地门铃大作,如女子尖刺的嗓音,他皱眉,“好难听……”
佣人应当是去开门了,没再听见门铃响起。
再抬头时,看见楼梯口站着一人。
又是崔秉文。
恰是他的轮次,也不说过,只一手握牌,遥遥地望向秉文。
他来做什么?
王先生背对楼梯口,哈地又一笑,“你这小无赖,又要作甚?”
同伴使个眼色,要他噤声。
秉文走过来,目不斜视,盯死他。
张公的牌往桌上一撒,“小文,这么晚,你怎地到这儿来?”
秉文只看着他,“是啊,这么晚,你不回家?”
他笑了,“我回家做什么,我和恩娘说过了,张公这里很好呢——再说,你不也没回家?”
满手的汗,纸牌变得滑溜溜,快握不住,干脆学张公,手一撒,撒落纸牌,起身,百无聊赖一样,“好嘛,我不玩了,我去睡了。”
错身而过,秉文扯住他胳膊。
他不愿回头,匆忙想甩开,听到张公在背后讲,“你先回我屋里睡,我要送送客人。”
地面被白光照得刺眼。
崔秉文松开他胳膊。
头也不回地,他沿着走道快步走,快步逃离,晃眼的白光,他闭一闭眼睛,狼狈地,颜面尽失地,猛推开门,躲进房间。
不开灯,站在黑暗里,惊魂未定,怨恨陡生。
响起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是秉文?他追来了?
隔着房门,听见万里问,“小少爷?你在里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