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是喜静的,然而今夜很不安静。
薛瑞那一声吵醒了孩子,小孩嘴一瘪,呀呀地就哭,手忙脚乱要去哄,怎么哄?像只小野兽,腿脚各顾各的,四面八方地踹蹬,薛瑞要去抱他,肋骨上挨了一记,嗳呦一声,抱怨,“力气这么大!”
绕着沙发围了一圈,中间一个小野兽,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凶得很呢。
太刺耳,周慎眉头皱得很深,往万里,“茶水再说,先去把紫绫叫来客厅。”
又往诸位,“各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很不耐烦了,这是什么道理?大半夜跑去人家里,还是头一次见面,闹得鸡飞狗跳。
其他人也还罢了,尤其薛瑞,全因他而起。
薛瑞面上有些尴尬,“这孩子是张大善人的小儿子,今天带出去玩,人潮冲散了,警察找了半日,还是个线人说在这附近见到过,秉文一听就讲这地方是周先生家的房产,但平常除了佣人洒扫应当是没人住的,过来碰碰运气,或者恰好还有佣人在,没想到周先生来了……”
又讲,“很抱歉,这么晚来叨扰。”
想一想,说,“张大善人几乎可算我们的恩师了,他今日急得,我头一次见他那模样,快哭了。”
谁要听这么多。
但人家告罪了,也“抱歉”了,又能如何,到底他不能丢了体面,摆出笑,嘴上浑不在意地宽宥,“无妨,难怪着急,各位真是好心肠。”心里更厌恶。
强扯的笑总不长久,他微微地转头,把疲累的嘴角松弛,蓦地,撞见崔秉文眼睛。
他一直看他。
他的脑袋嗡一声,胜过婴孩尖刀般的啼哭,像一桩丑事被撞破,他有些慌张地躲避秉文目光,秉文看见他强扯的笑了?
从前不这样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旁人的恶意这么大?
自己都没有意识,当头棒喝,出了一身冷汗——他竟也变成大哥那一类口蜜腹剑的人了。
紫绫跟着万里,步履匆匆地来,不问什么事,只往周慎,“小少爷,什么吩咐?”
“哄一哄这孩子吧,哄好了和万里一起陪先生们送回去。”
“诶。”紫绫应一声。
“小少爷,你的……”你的伤口还没包扎完,当着旁人的面,万里不好说出口,只往他胳膊瞧。
他不应,心不在焉,看着紫绫怀里的孩儿。
送人出门,也三魂没了七魄,痴痴迷迷,笑着,应着,一一道别,只不敢看秉文。
客厅了无人迹了。
茶几下盒子里收着那柄匕首,特意洗净血迹,怕万一恩娘看见要担心。
这茶几,桌面是玻璃呢,一眼望到底,都不敢放重一点的东西,好像稍一用力就要碎了。
还有沙发,开始还不知它叫沙发,还是佣人和他说呢,软绵绵,面料唤作天鹅绒,旁边站着细长高挑的立式台灯,灯罩做成花的模样,不知是什么花。
全是西方玩意儿了。
他留着拖至腰间的长辫,坐在天鹅绒沙发上。
自己都笑。
把长辫散开,手指慢慢慢慢地梳,拨到身前看,好一匹黑缎。
长辫松开何止到腰间,一片黑色倾泻,铺在身上,铺在沙发上,柔软的,冰凉的。
他把匕首握着,拽起一绺长发,在肩膀的位置,左右,左右,这般切割。
微不可闻的断裂声,像裁纸刀裁开有些厚度的宣纸。
再拽起一绺,再拽起一绺……
原来长发这么重。
放下匕首,他把长发的尸首归拢,整齐摆在茶几上,发绳一圈一圈绕好,系紧,静默地坐着。
梦里不知身是客,真是一场大梦。
紫绫带着万里,两人推门进来,闻到甜丝丝的味道,他抬头,看见紫绫笑着把手上提的小食拎起给他看,“小少爷,这么晚了附近还有糯米糕,买来尝尝。”
忽地,没人说话了。
良久,万里走来,喃喃,“小少爷……”
又是长久沉寂。
其实不敢上前,万里停下脚步,看他,看长发。
一切变了。
他正正地坐着,心里有些没底,也不知是不是为着没底,所以绞断长发——总要逼一逼自己。
他讲,“紫绫,你说买了糯米糕。”
紫绫递来,不搁在茶几上,像不承认他绞下的一头长发。
他非要她搁在茶几上,“你就放那里吧。”往茶几一指,指在黑缎正中间。
自己作践自己似的,故意贬低那一头废弃的长发。
紫绫不敢。
他伸手接过,而后自己放过去——黑缎的正中间。
糯米糕摆在那,最终没有人碰。
恩娘总说镜子对着床,要把人的魂儿召走的,他屋里,恰好有一面对着床的镜子,镶嵌在衣橱上。
夜里灯光晦暗,不觉得怎样,待到天光大亮,起身,乍见镜子里的人,魂儿真被召走似的,心里一惊,几乎认不出。
顶着蓬乱的头发,邋里邋遢。以前没这样过,一头长发无论怎样,哪怕凌乱,也自有它的美,短发不可控,且只在脑后,很不美观。
自觉狼狈。
到底这不是戏文,不能以他的壮举作为结尾,还要有诸多解释,还要有诸多后续的处理——是戏文该多好。
恩娘还是知道了,总归一家人,瞒也瞒不住,走出门,去后面吃饭,恩娘已等候在那里。
她瞥他一眼,端起杯子抿一口茶。
他坐在她对面,心道恩娘总是自尊太过,这事儿没和她商量过,恐怕风雨欲来。
“头发绞了?”恩娘开始了她的审问。
他点点头。
“我听紫绫讲昨天夜里崔二少爷来了一趟。”
问这做什么?
只好再点头。
恩娘叹了一口气,“你定要嫌我烦,我也不多讲,总之劝你一句,自己选的路,自己承担后果,崔家在背后撑着崔二少爷呢,咱们背后可没靠山,你这么样地折腾,你晓得外面人怎么说?传出去是周慎也要闹革命,周家要是不认你,咱们娘俩不定连房子也没得住,我只好带你回容家——但是容家是好回的?”
早预料到恩娘要说这些,低头,一言不发,很消极地反抗。
“嗳。”她讲,“你也不明白,还是个孩子,也还是孩子心性。”
又问,“昨儿夜里带回来的是谁家娃娃?”
“他们说是张大善人家的。”
“你想法子找到这位张大善人,不拘拿什么理由,总之拜访一趟。”
“为什么要去?”
“你以为什么人都能使唤崔二少爷跑腿?”
恩娘是要他找靠山。
有些不乐意,“我不要去,我救他又不是为了与谁结交攀关系,如果去了,人家觉得我势利。”
“死脑筋!”恩娘斥他,“你以为你爹你爷爷是怎么高升的,人情,懂不懂?就这两个字。”
“他欠我人情,我再欠他人情,永远还不完。”
“就要还不完。”恩娘专.制.独.裁,“这么说定了,你得去见他一趟。”
“我又不知张大善人在哪里。”
恩娘一声冷笑,“紫绫都比你周到,你不晓得张大善人在哪里,那你去问崔二少爷。”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片纸,递到他手上,“这里配了德律风的,照着上面的数字地址去问问,别拖着,现在就问,问好了来告诉我,我等你。”
恩娘又这样,非逼他做不高兴做的事。
没奈何,攥着纸条,很不情愿。
这怎么用?先拨数字,一个女声,哑哑的,“您好,接到哪里?”
啊,该念地址吧,照着读,某某路某某号,那边讲,“稍等。”
手心慢慢沁出汗,他有些紧张。
短暂的安静,那头接通,“喂?”
秉文声音在德律风里有些变化,他张张嘴,不知如何开场,想起昨晚,心里发虚。
“喂?是哪一位?”
“是我……”声音有些颤抖,飘在半空一样,但愿他听不出。
“小五么……”失真的声音,失真的情绪,“你不要紧?”
“不要紧。”眼睛一闭,快问吧,问完之后结束这段对话,“你知道张大善人住在哪里?我要去拜访。”
“不好在电话里说,不定有人在监听,我来找你,我带你去。”
“只有你带我去?”
“只有我。”
了了一桩大事。
总不能这样就告别,找些话来说,说什么好?
他握着听筒,纠结,犹豫,试探地,“秉文……我昨夜把头发绞了……”
只听见他的呼吸,一句话没回复——又不讲话,总不讲话,要人猜么?
于他而言这是多大的牺牲,秉文对此竟说不出一个字?忽有些恼羞成怒,他硬着语气讲,“没有事了,再见吧。”
“……再见。”
看着挂断的德律风。
他哪怕说些假话哄一哄也好,非不说,好像很不把他绞了长发当做一回事。
本来就是桩小事吧?在他身边,不是所有人都绞了长发?
对着一切反光的东西,镜子,玻璃,他端详自己的影子,越看着越觉得很丑陋。
为什么要绞断长发去讨好崔秉文?人家根本很不在意呢。
也不先去回复恩娘,他进屋里翻箱倒柜,取出顶帽子,狠命压死在头上,非要把青白的头皮全盖住。
真不堪,他看着镜中的人。
真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