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又心照不宣地什么也不说。
好像不开口所有的一切就可以重置,他们可以重新有一个规划。
不过程雨生也发现了,自从国庆那次意外的出行之后,冉时对自己的态度就从一开始的巴不得逃走变成了一点一点的试探。
虽然不知道是原因,但总归是好事。
饭后他们都不再说其他的,程雨生原本想一会儿去书店,冉时提醒说已经很晚了。
既然都开口了,那程雨生也该点到为止。
不知不觉入冬,蓟城这座北方城市冷得快,十一月全部裹上了羽绒服。
程雨生踌躇一会儿敲响了面前的门,是程洺的办公室。
他原本不想来的,奈何孙盈一直在催。
“进。”
“哥……”程雨生探头进去,发现这间办公室相比之前的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程洺之前说要辞职,但由于签过合同实在走不了,他便要求降职。虽然程雨生完全想不明白他这样的原因。
程洺年轻有为,别人那是一个望尘莫及,他自己却选择不要了。
“我来坐一下午就好。”
程洺点点头,起身给他接了一杯水。
关门一刹那,冉时又恰好从旁边的楼梯拐上来。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贴着的楼层数字,又去问附近的医护人员,这才继续往楼上走。
上到七楼,他沿着走廊一路盯着门牌号数,不一会儿他停在一扇门前。
犹豫片刻后压下门把手进去了。
房间很大,也很空,没多少家具。
床边竖着两道复建工具,冉九江正扶着栏杆缓慢艰难地挪动。
冉时还有些意外,他知道药对人体是会有损伤的,凌亦也告诉过他,要不要用就看自己。
而最后对身体的损害程度很大方面由身体素质决定,他还以为冉九江不止是下半身瘫痪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冉九江是自己的生父,而他为了自己的利益给人下药,曾经好不威风的一个人如今走路都是问题。
而会想起来医院看他,这件事冉时自己也觉得挺奇妙的。
好像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早晨起来,发现猫又睡到自己身上,但很暖和。
他像平时一样洗漱,无聊的时候突然就蹦出了来看看他的想法。
他倚着门框看着里面的人,心思却不知道飘到哪去。
冉时从心里就恶心冉九江,虚伪完全就是他的代名词。
他可以为自己的利益不顾任何人,然后编造一个自己都信的说辞。
他还能在风浪颠簸的时候怡然自得,好像周围所有人都是他的背景板。
冉九江极尽卑劣的手段的确得到了名利,接着他又用自己一直讽刺的“仁善”来包装自己。
不过另一方面,冉时还挺同情他的。
以为自己靠强权压制了所有人,其实没一个人跟他一条心。
换一个角度来看,冉九江无疑是个失败的人。他孑然一身,在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爸。”
冉时出声喊了句,但事实上他清楚自己也不该这么叫了,无论哪方面都是。
但他并不在乎,更何况这也只是个称呼而已。
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冉时也不急,就站在原地等着。
许久之后,冉九江扶着栏杆走了一个来回,然后颤颤巍巍地坐在床边拿起柜子上的水一饮而尽。
他转过头,冉时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剪短的头发比之前多太多白发,颧骨下陷,脸色蜡黄,喝过水后依旧有些干裂的嘴唇。
这一切无不昭示着他现在只是一个半瘫的病弱老头。
“看够了?”
冉时回过神,随即笑道:“没,我没看。”
他很自然地走过去,拿起杯子就去接了杯热的递给他,“看起来凌亦把你照顾得还不错,不过怎么没钱给你换个好点的环境?悯仁好像一年不如一年了。”
冉时见他半天没接自己的水,眼睛看向他有些浮肿的手,“伤员楷模,不错啊,说明你还是想恢复正常的。”
他把水放在柜子上,语气听起来还有些怅然若失:“你和以前不一样。”
冉九江似乎笑了声,接着是一声叹息,“我还没听过有谁能在空难坠海后,还能完整地活着回来。”
“你好奇?”
冉时面对着他,扯了下出门前特意穿得正式一些的衣服,“这就是我的能力了,毕竟我其实在某些方面和你还是不一样,比如……有人愿意替我死。”
后半句冉时说出来只是想恶心冉九江,对于刘笙的死,他大概一辈子也释怀不了。
“哦,你记得何安吗?她呢,原本是能拥有一个不错的未来,人聪明也上进,这样谁也不会亏待吧。可惜她妈好像死了,她也就跑了。”
“她知道,我要是想找,她跑得了?”
冉时皱起眉,“听说只有彻底失败的人才喜欢回忆过去。而且,你在知道她跑了的时候已经在医院躺好久了吧。”
“呵……那只是因为她没用了,我没理由留着她。而且你以为一个凌亦就能整垮我吗?我是轩庭的创始人,我白手起家到现在人尽皆知,他是个什么?小人而已。我最不该的就是对你太放心,养狼为患,这次我懂了。”
“你够了。”冉时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才没兴趣听你的光辉历史以及现在如何后悔当初没怎么怎么。今天就是顺路看你,以及在你这炫耀一下,现在我过得比你好。”
他起身打算离开,开门时冉九江又在他身后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也不会真的过得好吧。”
回过头,冉时嘲讽地勾起嘴角。
“大概我印象会比较深,然后伤心几天。以及你现在这么说,怎么给我一种人行将就木时开始幻想家庭美满,然后后悔呢?别,我嫌弃。不过还是谢谢你把我留下,让我可以站在你面前膈应你。”
七楼可以从窗户那望出去,外面便是林立的大楼。
这样的景观永远属于城市,满眼都是灰蒙蒙的水泥。有时候冉时都不禁想,自己每天是怎么在里面呼吸的。
追名逐利的复仇,冰冷的铜臭气,没有温情可言的你来我往……它们混杂在一起交织进了流动的空气里面。
所幸太阳并不吝啬,时间也勉强公平,他独自一人等了这么久后,似乎有一个人可以和自己一起等待晨曦。
收回目光,冉时用手贴着墙慢慢下楼。
他脑袋里想到了别处,他觉得自己只需要顺其自然,只是需要简单地规划就好。
其实事实也不算太糟糕。
该忘的都会忘,该享受的也一样会来,时间问题。
冉时边走边查看关于轩庭的消息,虽然有部分子公司消失了但总体还不错。
“看什么这么入迷?”
冉时有些意外在这边碰到程雨生。
他关掉手机回头冲人一笑,“新时代青年,关心社会时事问题。”
程雨生还真没想过冉时会来这边。
他被程洺问了好多问题,听起来好像都无关紧要,目的其实还是“治疗方案”。
自己那些症状并不需要长期吃药控制,他只是在漫长的环境里形成了一种习惯,突然有了什么改变让他一时间无法转换。
所以现在慢慢来,一切都能好吧。
原本他找借口溜走了,在一楼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
一抬头就看冉时从楼道口拐出来,他沉寂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注入活力。
医院都是白色的装潢,冉时今天穿的是一款休闲西装,看起来就像白色世界里的外来者。
“生病了?”程雨生推开玻璃门,等冉时出去后自己才紧随其后。
冉时不答反问:“你呢?”
“几栋楼是相通的,你猜我去的哪?”
冉时并没有兴趣,转身就打算要走,程雨生立马又拉住他。
“别气。去书店吧,刚好有时间。”
“那些基本都看完了,没必要。”
“那你可以在扉页写字。”程雨生说着一边带他往前走,转过一条街他停在一处楼道前。
楼道不宽,两边都挂着书架,上面摆的书应该是道具,书店本体则在二楼。
程雨生在前台登记完就拉着人往里走,“你的字很好看,我很喜欢。”
冉时看了下四周,书店很大,有一处地方还放了桌椅,有学生在那写作业刷题。
这里的环境的确好,刚刚从医院出来时,经过了在冉九江面前一通嘲讽之后,他更多的是一丝没由来的悲凉。
这里安静的氛围并没让人感到压抑,他很喜欢。
冉时看了眼程雨生握住自己的手,一垂眸,反握了回去,“改天给你写?”
“好啊,《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收在哪本就写哪本可以吗?”
冉时微微皱起眉,“不可以。”
“为什么?”
“不喜欢。”
“我就很喜欢。”
冉时停在杂志货架前,随手拿起一本翻看,然后说:“那你自己写也是一样的。”
“我不。”他笑了两声,拿起一本又放回原位。
“这个还在印啊,我初高中都订过,每周一本,但最感兴趣的还是末尾小漫画。现在想想还有点怀恋。”
“那怀恋高中的早六晚十,每月放一次假吗?”冉时随口说着,然后转到另一边抽出一本书。
程雨生立马凑过去,看见他手上那本黑白封皮的书,“A Brief History of Time?”
他小声道:“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看这个的。”
说完他拿了一本没拆塑封的新书抱着。
冉时微微仰头看更上层,踮起脚又拿了几本,“看不懂讲的什么,但了解到中文意思就够了。”
拿起几本又放程雨生怀里,他说:“但里面有句话我很喜欢,‘Eternity is a long time ,especially for the end'。你呢?”
程雨生默默在心里翻译了一遍,冉时并不只是分享一句好话,但更多想说的,他们都知道就好。
“你说英语也很好听。”
“学长,你眼里的滤镜太重了……”
“什么滤镜?”
“你猜。”
“不知道。”
作为一个6G冲浪的潮流青年,程雨生不知道他才不信。
但冉时并无意纠结于一个无比幼稚的话题,拿好所有的书全部都交到了程雨生手上。
冉时站在一边看他结账,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其实是想谈一场理智点的恋爱的,那样应该对谁都好,但他俩都没走出来。
当晚冉时把买书的钱全转了回去,总共423他凑了个整。
看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程雨生就闪了电话过来,他一边记着账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一直到十二点过,他听见话筒传来轻微的呼吸声,程雨生放轻了声音,生怕吵到对面。
但其实冉时根本没睡,闭上眼睛放空自己,呼吸也放松了,但还是睡不着。
饶是如此,手机依旧整晚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