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时一路踩着自己并不清晰的影子到了约定地点。
隔老远他就看着程雨生坐在里面,此时埋着头在那敲着电脑。
走近,他礼节性寒暄:“在写什么?”
程雨生抬起头,眼前的人和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模样让他有些恍惚。
他默默收起那份《挽回计划NO.1》,心虚地咳一声,“改论文。有什么需要的吗,现在点。”
冉时摇头,义正词严,“在此之前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坦白一下。”
“首先,我真的不是冉时,麻烦你不要用这种微妙又奇怪的态度对我。退一万步来讲,我们可以做朋友,就当是一种缘分。”
程雨生默默在心里给“迈出一小步”默默打勾。
“另外……”冉时已经开始佩服自己鬼扯的技能了。
他露出笑,看起来单纯又无害,“我其实和冉时是认识的,不过很早就不联系了,关系也不是很熟,我不怎么喜欢他,所以……关于之前的一些是我撒谎,你懂就好。但我仍然认为我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我和他就只是长相相似,不希望被当作谁。”
这句话他不仅是说给程雨生,也希望自己能听进去。
自己和“冉时”只能是长得像而已。
程雨生没说别的,从电脑包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旧信封,站起身来递给他,“那你代他收了?”
冉时知道自己的话漏洞百出,但他不在意这点,反正马甲也捂不住了。
即使都心知肚明,表面上没有任何关系,就够了。
他刚拿到手,程雨生便说:“那我也坦白一件事,我不会相信。”
随即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这里。
冉时看着空掉的位置和那人的背影,他知道程雨生应该是有点生气了。
但这是自己希望的,这样的话他们也好拉开距离。
可自己有点失落了。
程雨生不相信又能怎样?
不管是谁,在长大的过程中都要学着认命,更何况他们早就过了可以肆意疯狂的年龄。
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冉时看了眼,边沿已经起了毛边,牛皮纸皱巴巴的。
打开一看,里面装的不像是信,应该是零零散散的小纸条。
冉时不觉手指颤抖地拿出几张纸条,随即眼神变得有些恐惧。
每张纸上整齐写着几行字,有些只有一两个字,但零碎的语言里全部都是对一个人的控诉。
再看,还有许许多多看似诅咒的话语,还有一些就像涂鸦一样笔墨胡乱地交叉着,写的字也是杂乱无章的。
与其说这是信,不如说它是一个装满恶毒咒怨的容器。
【我果然还是讨厌他。】
【去死好吗……】
【凭什么,他从小就万众瞩目,而我就必须要好好对他。】
【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去死。】
【我怕死我怕死,我不想死……】
【他笑着叫我“姐姐”,可我想杀了他。】
【这太没有意义了,凭什么承受一切的是我。】
【你去死好吗,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什么了。】
【伪善。他们一家都是这样,这个小孩根本就和那个男人一样。】
【去死。】
……
所有纸条没有记载时间,但冉时肯定一定是自己十至十四岁那几年。
记忆中,曲纤对待他永远是温柔而坚定的。
她会把所有好的让给自己,会同意自己一切无理取闹的要求,从来没表现过一点的不耐烦。
这么多年了,冉时之所以放不下她这件事的缘由就是不想辜负她对自己的好。
结果如今她亲自说,自己一直恨,一刻没停止过想让他去死的想法。
曾经的付出都是有原因的,她从来没拿冉时当过自己的弟弟。
那他呢?冉时今年二十二岁,十四岁那年起他就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活着,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追寻一个答案,曾经许多个日夜被噩梦吓醒,心惊胆战,然后这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
亲情是假的,爱是假的,笑也是假的。
他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最在乎自己的人一直在骗他,而且原因是因为另一个人……
他才是承受所有的人。
那些怨恨,不甘,发泄的渠道都是通过他。
曾经冉时不敢死,因为他觉得曲纤不会想看到这些,最后却都是自作多情。
大概没有比这更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了……自己这么久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突如其来的真相有如一盆冰水把他浇了个透。
自己算什么啊……
没再继续看下去,冉时沉默着把拿出的纸条全部塞回去,他手上那个信封这一刻变得沉重无比。
慢慢地慢慢地,冉时坐在位置上弓起了腰,胃部一阵阵抽痛,眼睛干涩却没流出一滴泪。
他只觉得有什么将自己撕裂了。
有店员焦急地走来问:“先生?你怎么了,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
冉时艰难地出声,拿起桌上的信封,“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我现在就走。”
冉时几乎慌乱地逃走,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他抬起头望了眼湛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
以前冉时不是没想过曲纤到底怎么想的,但当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四肢百骸被冰冻一样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可陈曦没有任何骗自己的意义。
他又想,曲纤对他的好也许不算假的,至少自己是真的享受过了。
只是对方更多的应该是基于恐惧而不得不让自己看着像一个好姐姐。
小的时候,在冉时仰起头对着比自己大八岁的曲纤笑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很难受吧。
冉时自嘲地一笑,又告诉自己不该把自己放在这个角度去想事情,反正所有的事他都知道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活到现在,他一半的时间都是为另一个人活的,如今又换了一个。
所以他不该为“冉时”的情绪而难过了。
路遇一个市里极少见的菜摊,冉时停下脚把剩下的一些焉青菜全部买了,虽然他其实并不喜欢吃,但他觉得自己此时就需要做些事情。
不应该被冉时该有的情绪所影响到,他如今算旁观者。
至于程雨生……已经这样了,冉时没有任何多余打算,以前顺其自然好了。
而程雨生那边,刚刚之所以会离开并不是多生气,只是发现时间快到上课点了……
“又错了……你别看我手机,这周这种题型已经错三次了。”
他一边把自己的手机拿得更远,一边头疼且无奈。
“可是程老师,你手机……”
“别跑题,你看一下,已知知函数f(x+1)……”
“老师……”
程雨生握着自动铅笔,y轴还没画完铅芯就断了,但他仍然坚持说:“曲线y=f(x)在点(1,0}——”
“老师……”
“你到底上不上课?”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程雨生停了笔。
怎么回事,自己最近的耐性越来越差了,和前几年相比相差甚远。
程雨生又仔细回想,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很早就控制不好自己了。
越来越急躁,越来越冷淡,纵然自己徘徊于各种小事之中,好像越来越习惯这样了。
程雨生叹了口气,明白自己会这样的最终原因,可他解决不了也控制不了,总在某个瞬间突然爆发。
“唉……再来看看,这次我慢慢讲,你好好听。”
那个学生静静应了声,还是不甘道:“可是老师你的手机有人打了好几遍电话……”
程雨生一愣,给他写了道题干拿过去,“再做个简单的,这次我一点一点纠错。”
他起身拿起手机走到窗前,发现是冉时打过来的,而且还不止一两个。
程雨生想起走的时候给他的信封,直觉应该和那个有关。
他回拨过去,但很快便被挂断了,倒是微信那发来一条,
【看这儿。】
【你随便怎么想都行,但是不要和别人说。】
【你应该向前看,人生路很长,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陪你走很久的,为什么要这么执着。】
【换我是你的话我就转个弯开始另一段感情,毕竟那人的脾气一点也不好。】
程雨生露出不太明显的笑,不知道这个人以他人的身份打出这样一段话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有点尴尬,这感觉就像有人说你小话你还贴在旁边去听一样。
他知道冉时有自己的原因,但对方就是不和他说,甚至还要编一个拙劣的借口。
程雨生仅仅只是想做力所能及的事去保护一个人,可那个人不领情。自己现在就完全倒贴……估计这么大最大的委屈都在冉时这受了。
而冉时又何尝不是呢?因为曾经经历过一次分离,由此做了好几年的噩梦,所以他现在只是想杜绝一切恶果的发生。
因为害怕花枯,所以不再养花。
两个自以为在保护对方的人,到头来还是成了另一种伤害。
【程雨生:那你觉得我找什么样的人会比较合适?】
【刘笙:颜值高,性格单纯,和你有共同话题。】
在看到这条回复后程雨生有点好笑,心情也稍微好了些。
冉时就是故意的,这些都是自己以前无意间透露的择偶标准。
在和冉时交往后,他一切所谓的标准都以实物为准,冉时的样子他很喜欢。
或许一开始他的确是因为那张脸而一见心动,但无数的小细节累积下来,是对一个人透彻的了解。
他喜欢的是那个完整的人。
看他的的时候阳光照到了他身上,所以他只注意到了这个人,所有标准就都变成了他。
放下手机程雨生不再回消息,暂时让心情停在这一刻吧,他很喜欢。
他转身回去花半个多小时教会了那名学生做错三次的题,中途温柔又耐心。
下午四点多,程雨生离开雇主家,这个时候他才真的静下心。
他开始有点相信程洺说的那个病了,但和自己理解的应该还差那么一点儿。
他应该只是执拗地爱一个人,并且没找到变通的方法。
人是不断学习的生物,都会好的吧。
手机消息又在不停跳,一看,程雨生才想起自己负责的一些资料还没传上去。
他确实在负责冉时那个专业的学籍档案,但是不是同一个班,自己当时会出现在冉时班上都是临时顶。
忙完这几天的事程雨生卸掉了一些麻烦,因为觉得自己现在需要腾出时间做更重要的事。
程雨生还记得冉时说他们可以做朋友的事,虽然知道对方只是找个理由搪塞。
但他自己倒是乐此不疲,把冉时的课表摸得比自己都清楚。
只要自己没课他一定准点出现在冉时教室门口,哪怕他们临时换教室,程雨生也能准确无误地在门口等着,虽然每次都被无视。
因此也少不了一些流言蜚语。
程雨生的性取向在几年前被曝光,几乎全校都知道这事。
他如今也算这学校有头有脸的人,天天跟着谁很快就会被大部分人知道。
一些和程雨生同届的人还是有很多留在本校,不论和当年的冉时熟不熟,他们都看得出来这个“刘笙”和程雨生前男友长得极为相像。
不过他们毕竟没那闲心去记住一个同窗的具体样子,加上当年的新闻早就板上钉钉。
所以除了程雨生,大概所有人都只会觉得刘笙只是长得像冉时。
而这事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程雨生忘不了初恋,于是对一个和白月光长得像的人发动猛烈追求,其实本质就是个玩替身梗的渣男。
有些人看着正人君子,实则还是和某些男的没差别,心疼刘笙。
不过程雨生这两年早就对这些捕风捉影的话免疫了。
“刘笙,有人找!”声音带着看好戏的愉悦感。
最后一节课结束,有人会锁教室,所以冉时即使不愿意还是要出门。
他一手抱着书,另一只手无聊地按着手里的笔,走到门口时就被程雨生抓住。
“看一下啊,我都杵你面前好多天了。”
冉时偏头看向他,不明白他这份执着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消失。
“带你出去玩,走不?”
“不要,不想和某些男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程雨生笑了下,“你要是介意,我今下午来你们班澄清。”
冉时眼神微动,他其实不该说这句话。
以前程雨生因为被迫出柜的事忙里忙外处理了好几天,看起来他丝毫不介意,其实比谁都在乎旁人的看法。
反正自己现在也不想再抵挣扎了,更何况自己那身份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自己没有口头承认。
他一看程雨生希冀的眼神,开口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