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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芳菲从来都不是一个安于内室的人,更加不会因为郎君的叱骂就安分守己。
江宗文的怒骂,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方才那一摔,让她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
她开始思考,江宗文今日究竟为什么这么反常?他今日的言行举止,都让她感觉到陌生。
说到底,江朝朝只是一个小辈,她是江家的主母,若她非要下定决心要教训江朝朝一通,别说来人只是太医院的一个年轻太医,就算是褚中郎亲自前来,也断没有横加干涉府中庶务的道理。
孙芳菲给了姚嬷嬷一个眼神,姚嬷嬷顺势将她扶起。
她旁若无人的扫了一圈,锦帐之内的三人,她看不见。草草略了一眼后,又把视线放在了站在锦帐之前的男人身上。
也是这一刻,孙芳菲意识到,从始至终,这个男人都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但江宗文对他,好像过于殷勤了些。
这一边,江宗文见她总算是安静下来,他稍微松了口气,朝她投去一抹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的目光之后,三两步跨到了杨茂身侧。
孙芳菲的注意力被他彻底吸引过去。
见江宗文完全顾不得她,去到那个长得高大白净,又不失威严的男人身边,言语混乱地为自己辩解着。
显然,相较于她,江宗文有更上心的人。同时,她对这个男人的身份越发好奇。
平日里,江宗文官场上的事情她鲜少去探问,也对他的那些应酬提不起兴趣。但偶尔,依旧能够从他的行事上瞧出一些端倪。
除了最初踏入官场那几年,她已经很少见他在同僚面前如此谄媚了。
这也是她最厌恶江宗文的一点。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的兄长就从来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他的兄长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做派,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更加不会在旁人面前做小伏低。
也正是因为这般,明明她最是喜欢别人用打量官太太的目光来看她,但她最不喜欢和江宗文一起出席一些必要的场合的原因。
江宗文不是不知道孙芳菲的喜好。
放在平时,但凡有孙芳菲在场的情况,他也都刻意收敛着自己的言行,不敢去和她对视,生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毫不遮掩的鄙夷。
他知道,她最喜欢的,是像他兄长那般行事光明、举止磊落的清风霁月一般的郎君。
但老天从来不公,给了兄长俊俏的面庞,机敏的头脑,一身的好武艺,生来就万众瞩目。
不像他,头脑不灵活,长得也没兄长好。
兄长在世时,众人提起江家郎君,就只能想起江宗保。
那段时间,他就只能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中。
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会被拿来和兄长比较。
就连他喜欢的女孩子,眼里心里也都只有兄长一个人。
明明三个人一起长大。
直到兄长战死,江宗文的名字才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很多个时候,江宗文又会忍不住想:
或许老天又是公平的。纵兄长那么优秀,早早的建功立业、娶妻生子,却是个短命的。就连他的女儿,也要靠他收留才能长大成人。而他呢,如愿娶到了年少时的心上人,和她生儿育女。日子虽然磕磕绊绊,却也让大多数人艳羡。
可如今,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他的心里竟也出现了一道他以为永远不会出现的念头:
到底要不要为了全家人的性命,舍弃孙氏。
毕竟,这桩祸事是她惹出来的。
但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
在官场汲汲营营的这些年,他虽然不能做到面面俱到,但是在孙氏面前隐藏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想法的本事还是有的。
至于杨茂能不能看出来,暂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或许,他这种没了根儿的东西,最是喜欢看妻离子散、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戏码呢。
想到这里,江宗文眼底浮起一抹阴翳。抬眸,又消散无踪,神情、语气比方才更加谄媚。
“杨总管,您老明鉴,今日是我夫人犯了病,平时并非是这般。平日里,她与朝朝相处的还算融洽。”
这一点,他说的倒是实话。
至少,在他的认知里,平日里两人相处的确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来。
虽比不上亲生母女,却也勉强能称为融洽。
他又哪里知道,往昔的那些融洽,皆是由江朝朝一次又一次的退让才营造出来的。
而眼前的江朝朝,早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只知隐忍的江朝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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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茂冷瞥他一眼,神色冷淡:“我有眼睛,自己会看。江大人何必多费口舌。外人尚且在场的情况下,尊夫人尚且如此放肆,私下里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样的过分行径来。”
江宗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看起来是被杨茂那番话给刺.激到了。
实际上,他只是在暗暗盘算着到底要不要将孙芳菲给舍弃掉。
就连刚才那些话,也是他故意那样说的。为的就是让杨茂把注意力过多的放在孙芳菲身上。
毕竟,与江朝朝发生直接冲突的人,是孙芳菲而不是他。
他与孙氏青梅竹马,两人又成婚多年,育有一儿一女,到底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如果说,心里没有半点不舍,那是不可能的。
但更多的感情,却也在平时日复一日的琐事和她时不时的无事找事中,消磨得差不多了。
而且,他终究不是年少时那个满心只有风月之事的小郎君了。
如今的他,是江家的主君,是现任大理寺少卿。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为了自己的前途,也要为了江家几十条人命着想。
最重要的,是他的锐儿和唯儿。
如果他是大理寺少卿,那孩子们以后也能有一个好的前程。
可如果他们一家人灰溜溜逃出汴京,那两个孩子以后就只能日日过着吃糠咽菜的生活。
想来,为了自己孩子能够日后过得更好一些,孙氏的牺牲也算值得了。
思及此,这个念头在江宗文心里更加笃定了些。
孙芳菲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正在暗暗谋划着什么,她的视线直愣愣地落在两人身上。
方才,两人的对话悉数被她收入耳中。
她忍不住去想,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够被称为总管?
莫非是外面铺子里的管事?
不对,士农工商,商人什么的最是低贱了。
要知道,江宗文如今已经擢升至大理寺少卿了。如果只是外面铺子里的管事,江宗文不至于如此放低自己。
还是说,他其实是褚中郎府里的管事?就和她府上的管家一样。只是汴京人有一套自己的称呼体系,把管家都称为总管?
以孙氏这样的头脑和见地,她最高也只敢想到褚中郎了。
之所以不认为杨茂是江朝朝舅父的人,是因为杨茂是和上官清霜一起进来的,而上官清霜是由褚羡请到府上来为江朝朝治病的。
自然而然的,她也就认为杨茂是褚羡府上的。也只有褚中郎那样的地位,才会让江宗文这般如临大敌。
孙氏正盯着杨茂和江宗文出神,两人身后的锦帐内忽然发出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紧接着,锦帐被浣珠拉开,撩起。
上官清霜已经为她把好了脉,正在一旁的圆桌上用自备的笔墨开着药方。
江朝朝端坐在矮凳上,鞋袜也已经穿戴整齐。
孙氏望过来的时候,江朝朝正颔首整理着自己的方才为了方便把脉挽起的衣袖。
举止优雅,面容清丽,周身都散发着一道虽不那么骇人、但又不容忽视的气势。她其中一只手里,仍紧紧攥着那枚可以直通大内的令牌。
孙氏看着,心里莫名觉得咯噔一下。她有一种直觉:江朝朝今日,绝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她望向江宗文。可江宗文并没有看她,他和那个被他称为杨总管的男人,都殷勤无比地望着江朝朝那个小贱人。
顷刻,孙芳菲看出了两人的区别。
相对于江宗文而言,杨总管的眼神更加专注一些。
而江宗文,更多时候把目光落在了他旁边的男人身上。偶尔投向江朝朝的眼神,也莫名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敬畏。
她太了解江宗文了,如果说,他只是用如此敬畏的眼神去看所谓的杨总管,那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去看江朝朝?
孙芳菲想不明白,却再也不敢小看她。
她怔忪在原地,脑袋里的东西也乱成了一团。左右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出现了太多她想不明白的点。
相对于江朝朝的改变,江宗文带给她的陌生和异样更是让她不安,甚至是惶恐。
忽然间,江朝朝抬起了头。
她扫了一圈房间内的众人,对上杨茂的眼睛时,她尚且能够浅笑着点头示意。可当她去看江宗文和孙芳菲时,眼神是那样的陌生、冰冷,仿佛是在看两个毫不相关的外人,而不是抚育她长大的叔父和婶母。
片刻后,她把视线定格在孙芳菲身上。似笑非笑,语气也没有波澜,但莫名让孙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