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付祁臻缓缓上前蹲下,手中把玩着腰间墨玉,直盯着那人双眼,蓝衣男子见状,哆嗦了一下,忙蜷缩起身子。
随后,付祁臻与蓝衣男子暗换了个眼神,抢过方盘中的一串葡萄,直接朝着对方的脑袋扔去,霎时整个锦楼都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只听得几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桑绰面露疑色,付祁臻竟当众维护她?昨日都没给她好脸色。
蓝衣男子仍处于被砸后的震惊之中,正愣神时,突感头上又被砸了好几下,随后汁水不断从眼前流下。
桑绰一看,金逍遥不知何时已扶着墙从房内走出,正拿着手上的一堆葡萄连吃带砸,嘴里还叫嚷着:“你这小娘子真不厚道,居然拿走我的荷……包!你快些……快些还给我!”
金逍遥已然醉了过去,付祁臻顺着视线望去,最后目光停在了身旁的桑绰身上,想起金逍遥方才所说,霎时内心一急:“是你拿走了荷包?快给我!那东西不是你可以拿的。”
“什么荷包?我没有!”桑绰哪里敢承认,此刻只想一走了之,付祁臻立刻伸出长臂挡住她的去路,“快拿来!”
“就在这小娘子腰间!我知道在哪,我来拿。”金逍遥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付祁臻急忙侧身将他挡住,语气染了几分急色,低眉小声对着桑绰说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它对我甚是重要,你先给我,有何要求之后再提,我全都应你。”
桑绰方才大概听清了付祁臻要这令牌是为救人,有些犹豫,若令牌能救一人出水火,亦是积功德的事情,可叠衣门命她速将令牌送回,桑绰内心着急,一咬牙,朝他扔了几串葡萄,然后抱紧令牌,拔腿就跑。
“你给我!”
“不给!”
桑绰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长梯上满是看热闹的百姓,屋内也是一地狼藉,她不敢停留,身后的付祁臻已然追来,白玉发冠上还沾着葡萄皮,紫色的汁水不断渗进鬓发,“啪嗒”一声自额间滴到鼻子,她更自责了。
瓷瓶的钱大不了先欠着,之后再努力接单子攒钱,一辈子那么长,总是能还清的。可令牌的事情她实在难以坦白,自己的刺客身份绝对不能宣之于口。
然而,就在她还未说出解释的话时,门外霎时涌进一群人,锦楼顿时变得叽叽喳喳的,又乱成了菜市场一般。
“付家来人了!”
此话一出,莫说两位当事人僵在原地,蓝衣男子也像老鼠听到猫叫一般,瞬时起身从他们身旁钻了出去,起身着急还撞了桑绰一下,然后嗖得两声没了影子。
“糟了。”
付祁臻眼神微微一转,随即上前,一把抓起桑绰的手腕,“既然此事因你而起,谁也躲不掉。”
桑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面前的付祁臻嘴角弯起,袖口忽地自半空一挥,藏在长衫的几十颗小金豆如天女散花般自空中落下。
“付少爷发善心了!兄弟们!快捡啊!”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锦楼瞬间乱成了一锅粥,百姓瞧见撒了一地的金子,都开始上前哄抢起来,四周堵得水泄不通,付家的下人呵斥不断,扭着身子拼命地往里挤,可人群如铜墙铁壁一般分毫不动。
“金子!别抢我的金子!那是我的!”
“别挤啊!我是付家的!让我过去!”
……
叫嚷声此起彼伏,桑绰有些忧虑,周遭如此混乱不会出乱子吧……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她也顾不上了,还是尽早带着令牌回叠衣门复命。
付祁臻将她拽到身边,挑了下眉,下人们离他有段距离,根本碰触不到,他熟练地从人群中钻来钻去,宛若游龙亦般,直接从后门溜了出去。
“做什么?”
桑绰猛然甩开他的手,“方才那般混乱,若百姓因此受伤该如何,这后果你承受得起吗?”
付祁臻双手抱胸,神色一凛:“我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普度众生的菩萨,这金豆是我自愿撒,亦是他们自愿捡,所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你何干?”
望着桑绰脸上的风云变幻,付祁臻瞪大了双眼,“我警告你,别对小爷指手画脚,我答应你不和离已是退让,小爷也是你能管的人吗?”
桑绰涨红了脸,在这个瞬间突然生出一种想把眼前此人掐死的冲动。
“那我有这个资格吧?”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沉重却隐含怒火,后门外有一男子背着身子,坐在一块石头上一直听着两人对话,不知待了多久。
付祁臻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想要逃走,下人们却从前厅追了过来,个个帽子歪戴,衣衫不整,很是狼狈,一窝蜂地凑了过来,正好堵住付祁臻的退路。
“付……付大人!”小厮言罢,连纽扣也来不及扣,将一荷包恭敬呈上。
付容升转身望着一身男装的桑绰,又瞪着被紫色汁水浸透衣衫的付祁臻,愤恨地喘着粗气。
小厮在他耳边低语一声,付容升脸色一沉,呵斥之语铺天盖地冲着付祁臻而来。
桑绰悄摸瞥了他一眼,付祁臻脸色不变,似习惯一般,见桑绰偷看自己还不甚在意地朝她歪了歪嘴角。
“还不知悔改是吧?”付容升忍住想扇人的冲动,将小厮呈上的荷包举到众人面前,“这是谁的?”
“我的!”
“那是我的!”
桑绰与付祁臻同时说道,付容升浓眉一紧,“到底是谁的?”
听了这话,两人双双哑口无言,一个因偷盗令牌心虚,一个因刺客身份心虚。
见两人都不说话,付容升更为生气,“你们在锦楼出尽洋相,京都百姓都知晓付家少爷与少夫人大打出手,相互争抢,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别!”付祁臻伸手劝说,“爹,我是为了你好,我娘回来若是听闻此事,怕是要大闹一场了。”
“吾乃当朝首辅,有何见不得的。”
付祁臻苦口婆心地再次劝道:“爹,我是真心劝您的,您当着百姓的面打开后定会后悔,今日之事若闹到朝堂,后果不堪设想,儿子实在是为您好。”
“我心正直,又有何惧。”
付容升说罢,将荷包上的碎布一把扯下,谁知里面并非方才的花衣令牌,而是一本黄色封皮的小册子。
付祁臻见此情形,长叹一声,拿手挡着脸,默默地转身。
付容升冷哼一声,直接翻开书册,下一瞬,他的面色涨得如猪肝般通红,随即将书册狠狠合上,甩给一旁小厮,紧接着一个耳光直接扇在付祁臻脸上。
“付祁臻!你个逆子!看我不打死你!”
百姓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对那册子里的内容也胡乱猜测起来,一旁的桑绰百思不得其解,只知当晚付祁臻就被罚跪祠堂,而她也被安排跪在隔壁,在打了第十一个哈欠之后,身形与祠堂里昏黄的烛光渐渐融为一体。
檀香阵阵,让人整个身心都沉静下来。
桑绰跪在空荡荡的祠堂,望着付家祖辈的牌位,蜡烛日夜长明,烛火时而随风摇晃,她不禁暗自懊恼,愈发觉得方才冲动至极,应三思而后行。
如今……唉……丢人丢大发了,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
桑绰盯着跳动的烛火,捶了下僵硬的小腿,不由觉得奇怪,她明明亲眼所见花衣令牌在那荷包之中,怎会在眼皮下被换成小书册?
细细想来,换书之人定是在锦楼内得手,她竟没察觉到分毫,桑绰总觉得那个讹赔钱的蓝衣男子甚是奇怪,付祁臻的态度也颇有疑点。
桑绰叹了口气,到手的令牌,唾手可得的绸缎刺客,都化为乌有了。
可按理说付祁臻是为救人而取令牌,比她还要紧急,若想知道令牌下落还需与他打好关系才是,经过方才之事,想必两人已经势如水火,该如何和好呢?
正当桑绰愁闷之时,右手墙壁却传来一阵有规律的敲击声,似是在唤她一般。
桑绰挪着发麻的小腿,一瘸一拐地靠近几步,周围只有飘飞的轻纱和一阵若有若无的焚香之味,可迎着声音再仔细一看,墙根下竟有一小洞,她弯下身子往里一瞧,正好瞧见付祁臻那张欠揍的脸。
“你好啊,我们商量个事呗?”付祁臻眉眼弯弯,还不要脸地冲她抛了个媚眼儿。
桑绰也俯下身子朝付祁臻挤出一抹笑容:“你还是先管管脸上的伤吧。”
*
翌日,晨光熹微,百啭千声,一片安静祥和之景。
京都百姓却无心这良辰景色,皆沉浸在付家少爷和少夫人的新鲜八卦里,热茶在不断的闲话中消了白气。
付家少爷与少夫人竟在锦楼内变装寻乐,狂撒百颗金豆与民同享,甚至还请教歌妓床笫之欢,夫妻情趣之事,最后竟大打出手!
听闻此事被人弹劾至陛下面前,朝中大臣也对此事纷纷站队,一派为拥护卫承的武将,夸赞卫晏华有将门之风,不愧是卫将军独女,另一派则以首辅付家的各位同僚,以及顾府的诸位门生为代表,说女子之辈要端庄淑雅,付祁臻不过是消遣罢了,卫家女实在善妒。
一时间,朝中闹得沸沸扬扬,陛下擦着额上的汗,愁得直叹气,最后以头痛为由匆匆下朝。
在锦楼这么一闹之后,京都百姓不约而同地磕着瓜子,准备看戏等后续,每日睡前醒后必问一句:付卫两家今日和离了吗?更有甚者已经在赌坊设了赌局。
另一边的付府内,桑绰与付祁臻对视许久,目光似有火药味,可四周气氛却宛若冰窖,小厮婢女见状各寻借口躲避,生怕触了主人霉头挨一顿板子,可听到下人离开的声音两人却突然相视一笑,共同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对于这个传闻的传播速度,我很满意。”付祁臻往酒杯里又添了些茶水,桑绰见惯他用茶装酒喝的样子,也学着来了一杯,却被付祁臻伸手制止,“清茶提神,美酒醇香,都是文人骚客所钟爱的,但这两样可不能同时饮用,恐伤其身。”
桑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新婚夜咱俩闹得沸沸扬扬,又在锦楼大出风头。你我来回反击,本该不欢而散,谁料此刻竟化敌为友了。”
“说好了三条铁律,你我都不能违反。可你倒好,这还没几日呢,合着这铁律就是个摆设呗。”
两人在祠堂密谋至天明,商量出三条铁律:
绝不同床共枕,绝不辱对方名声,绝不干涉对方。
这第一条两人绝对遵守,可剩余的……桑绰偷偷翻了个白眼,也不知付祁臻揣着什么心思,连着几日去锦楼都被付容升发现,捎带着京都对她的流言也不断。
一边说这两口子各玩各的,貌合神离,一边又说不过是夫妻情趣,付祁臻不过是求教私密之事,总之越说越离谱……
桑绰在祠堂便问过付祁臻令牌的下落,可他没有回答。她思索几下,觉得现在也是个机会,便再次开口:“戏已经演完了,现在你能告诉我令牌的下落了吧?”
付祁臻却笑了笑:“你着什么急?何况我都没问过你为何如此执着找寻令牌不是?”
桑绰还想解释两句,眼睛却瞥到衣衫一角缓缓靠近,随即站起身为付祁臻倒起茶水:“如今天儿热,快多喝几杯吧,不然脸都晒成黑炭了。”
“不喝了,再喝我要炸了。”付祁臻摆摆手,准备起身如厕,却发现桑绰笑得谄媚,顿觉不对劲,直接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啊,真是好喝,真是美味,我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甘甜的茶水。”
“闭嘴吧你。”
付容升背着手,想看傻子一样盯着付祁臻,“在我面前还演起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俩是装的,尴尬得我脚脖子都要跳起来了。”
付祁臻与桑绰知晓方才举动难以蒙混过关,便分开站好自觉等着训斥。
早朝时,陛下面容倦怠,眼神无光,言语间尽显疲惫,又被付祁臻的事情困扰,付容升恨不能直接上去踹这小子一脚解气,又怕自家夫人回来拼命,只敢轻轻地踢了他的小腿,那力道在付祁臻眼里如同隔靴搔痒,反让他如厕的心更加急切起来。
“我书房遗失了个物件,你们应该心里清楚。谁拿走了尽快给我还回来,什么东西也敢拿?那是你们小孩能随便碰的吗?”
付容升不愿对卫晏华说重话,只能冲着付祁臻发火:“这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什么意思?”付祁臻不懂,不就成了京都的笑话,反正他本就因之前那事出了一回名,也不怕再出名了。
“你们闹得整个京都都知道了,陛下能不知道?太后能不知道?”付容升敲了敲桌子,“今日早朝都在争这件事,我都快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想来传旨的内侍怕是还有几盏茶就到家门了。”
什么传旨?这事竟惊动了陛下?不会是怀疑付卫两家的婚事吧。
“父亲,您急不急我不知道,反正我挺急的。”
“你居然会急?”
“自然不是那个急,是人有三急啊!”
可等付祁臻匆匆如厕归来,尚未喘匀气,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打得他措手不及。
“方才传来口谕,陛下命你二人前往城外山庄自力更生,为期两月,期间不许夹带财物,亦不得与家中联络。”付容升看了看两人,催促道,“还不谢恩?”
桑绰尚未回过神,一时竟恍惚了。
这是恩?还是罚?
至少对她来说,并不算惩罚,可对从未涉足民间苦楚的小少爷付祁臻而言,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口谕紧迫,也不给两人喘息回神的时间,一炷香后就得离开。
临走之时,灵犀上前拉着桑绰的手连连嘱咐,眼里满是不舍,桑绰心里一暖,安抚道:“无须担心我,好好在这等着我回来。”再一看付祁臻,面色无常,看不出什么不喜与慌乱。
“记得想我啊。”
付祁臻上前紧紧抱着端叔,接着看了眼脚下的长靴,端叔心领神会,袖中暗藏的一串小金豆顺着宽大衣袖悄然滑进靴内,主仆二人相视一笑,自以为天衣无缝。
可下一刻,付容升如同鬼魅般就站在身后:“想欺君还是抗旨?”
他唤来身边下人拿出两套粗麻布衣与草鞋,又从马厩中牵出了一头驴。
是的,一头驴,连车都没有。
“既是自力更生,身上衣衫珠饰也不便穿戴。”付容升目光似刀,话虽对着桑绰,可眼神却看向僵在原地的付祁臻,“祁臻,还不过来换上?”
桑绰目睹付祁臻眼中的光亮逐渐消失,变得黯淡,然后惊恐地张大了嘴。
仿佛……石化一般。
注:
[1]“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出师表》
*
开启变形计生活~
祁臻儿:走走走走走,我们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同去郊游~
阿绰:心累,又是带孩子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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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