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桑绰这几日偷偷观察付祁臻的一举一动,将他的脾性摸了个透彻。
这个人就是个小孩脾性,爱吃甜爱玩闹,不喜读书,整日在街上游逛没个正形,与那风流两字根本沾不上边。
如此看来,坊间那些传闻怕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只是名声何其重要,稍有不慎便会使整个家族蒙羞,他不悉心维护,反而纵容谣言四起,定有隐情。
不管背后是何目的,桑绰心里清楚,他比付容升平易近人多了,与他搞好关系,再从中套话还不是板上钉钉,囊中取物吗?
桑绰思量着,脚下也愈发轻盈,去付祁臻房间的路上,她念念有词,反复练习见面时的说辞。
“付公子,相逢不如偶遇,偌大的付府能碰到真是有缘……”
不行,太生硬做作了。
“付公子,今儿天气真好,我们出门划船吧?”
没来由的,他怎么会答应自己的相约呢?
桑绰瞬时如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算了,想接近他的第一步就是放下脸面,做低姿态,都不要脸面了还在意见面应说什么吗?
这样想着,桑绰来到屋前,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了脸上的梨涡,随即抬手敲了敲门。
她心跳如雷,满心期待,可除却这声敲响,四周仅有她一人浅浅的呼吸。
无人回应。
不在房中吗?桑绰收回笑容,略微一顿,加重力道再次拍了拍门。
依旧无人回应,门却因她的大力出现了一条缝隙。
“这可是门自己开的,不是我非要进去。”
桑绰狡黠的眼珠滴溜一转,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一双清亮眼眸四处打量,目光游弋,一时不知该落到何处。
真不愧是付府,真不愧是首辅独子。
屋内宽敞得顶她的两倍大,说话都能出现回音。
里面连个小厮侍女也没有,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果香气,很是好闻,桑绰吸了口气,习惯性地抱起双臂四处踱步,忽被花盆后的一个小木盒吸引了视线。
淡黄色方形松木,这不是那日库房中被付祁臻抢走那个?
她碎步疾跑过去,小心翼翼地从层叠的绿叶中取出,警惕的目光环顾一圈,抱着盒子猫着腰躲在了床边,这才举起摇了摇,声音沉闷,看来并未盛放重物。
得知里面是令牌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桑绰的动作也下意识放缓。
这木盒看似寻常,可她反复摆弄摩挲,竟找不到打开的方法。
“这可如何是好……”
她额上沁出细密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木盒却似一块顽石,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它的嘴,恰在此时,她的指尖不经意碰触到一处细小的凸起,窗外侍女的柔声也悄然拂入。
“早知今日少爷要用弹弓射叶,我就不与你换班了,现下可悔死我了。”
“别气别气,一会儿我分你几个,这玩意儿多的是。”
……
桑绰眼神一亮,弹弓?原来他好此道啊。
有办法了。
刚一转身,付祁臻如鬼祟般悄无声息地在背后出现,双眉轻蹙,望向她的眼神中满是嫌弃。
他今日身着靛蓝色锦袍,腰间系着一块品质极佳的墨玉,为他凭添几分贵气,额间发丝被风吹乱,甚是俊逸。
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周青紫淡了不少,眼下却乌青一片,左脸还有些红肿。
桑绰心里一惊,立即压下心中慌乱,冲付祁臻笑个不停:“好巧,你又来了。”
付祁臻并未理她,迈着悠然步伐,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你又在干嘛?”付祁臻冷冷开口。
“找你玩儿啊。”
桑绰唇角一弯,露出一排白晃晃的牙齿,趁他不备将那木盒从窗户那丢了下去,动作一气呵成,如释重负,随即拉着他往屋外走。
“你不是喜欢玩弹弓吗?不妨展示下,我看看有多厉害。”
付祁臻冷哼一声,他刚与付容升争执还挨了一巴掌,遇到卫晏华自然没有好脸色。
“我凭什么给你展示,你是我什么人?”
这时,桑绰才注意到一旁的炭盆里飘着残灰,依稀可见“和离”二字。
她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字……是那晚的和离书?!
当时信誓旦旦,笃定不久后她会主动求和,这才多久,连和离书都毁了。
这个笨蛋……
桑绰计上心来,合十双手又凑了上来,声音格外娇俏:“咱们相识一场,也是朋友,一起玩闹增进感情,多好,难道付祁臻付少爷不敢在我面前展示,是怕丢脸不成?”
“怎么可能!”
付祁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当下怼了回去,“我?怕丢脸?可笑!”
见他中计,桑绰暗自偷笑,面上却装作惋惜,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弹弓之艺若要练得炉火纯青,可得下功夫,付少爷翩翩公子,怕是连弹弓都没摸过几次,哪里会这些?”
“我今日还非要给你展示一番。”说着,付祁臻一甩衣袖,二话不说,拽着她的手臂往外走,语气不容置喙。
“走,去后院。”
*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锦鲤戏于其中,极具江南韵致。满园种着京都各种奇花异草,芳菲争妍,别有一番趣味。
两人走到一处空地,在她疑惑的眼神中,付祁臻缓缓掏出怀中的紫檀木弹弓,然后从腰间取出一颗金黄的豆子,那豆子在眼光下闪闪发光,黄金般闪耀……
等等,金黄的豆子?
那明晃晃的光亮,险些刺了她的目,桑绰擦了擦眼睛,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分明是金豆啊!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败家子,臭纨绔,拿金豆玩弹弓,简直暴殄天物!
付祁臻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目光锁定在枝桠上一蹙翠绿的银杏叶,随后双腿微张,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奋力一拉,金豆“嗖” 地飞了出去,而那蹙树叶却纹丝不动。
“我刚才只是试试力度和方向,这次肯定可以。”
付祁臻着急解释,而后再次绷紧手臂,皮兜里一下塞进去三颗金豆,他手指一松,金豆如泼出去的水搬,滚到了草丛里。
桑绰眨巴了下眼睛,忍住嘴角的弧度,付祁臻则脸涨得通红:“这次、这次肯定可以。”说罢,咬紧牙关,皮兜被拉成半月形,金豆“啪” 地打到枝桠上,树叶纷纷飘洒而下。
“厉害吧。”
付祁臻甩着弹弓,指了指院落里那颗高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银杏叶,我只用了一颗,这技艺可不是谁人都有,就算你卫姑娘精通武艺,也不是样样都会。”
桑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叠衣门新来的弟子都能用双指夹紧石子打落,就他还多此一举用弹弓……她那一手独门暗器还没使出来呢。
心里这么想,桑绰却一瞬间换上一副惊讶的表情,拍手叫好,像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崇拜地望向他。
“什么叫出神入化?这便是了。真叫我大开眼界,这等精美的弹弓,也只有在付少爷手中才能大放异彩。”
付祁臻对她的夸赞很是受用,他的下巴抬得更高,得意地将弹弓往她手里一扔:“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望着越走越远的男子,桑绰急忙蹲在地上,在一地银杏叶中仔细扒拉,寻觅着细小的金豆子。
她双手在落叶间不停翻找,摸到一个圆润的金豆就往腰间放,直至付祁臻的背影走远,才依依不舍地提裙追了上去。
可脑中一直回想付祁臻方才到底弹了几颗。
四颗?还是五颗来着?她皱着眉头,仔细回忆,眼神中透出迷茫,怎么记不大清了?
她摸着腰间的小金豆,一二三四,只有四颗,付祁臻好像最后又弹了一次,是不是落了一颗?
桑绰斟酌半晌,还是一会儿去拿木盒顺便再去找一找,都是钱,一个金豆也不能少啊。
*
午膳时分。
桌上摆着三鲜酿豆腐、酱汁肉饼、冬瓜排骨汤……色香味俱全,可这氛围实在奇怪。
付祁臻收回筷子,瞧着同样收回筷子的桑绰,实在好奇:“弹弓也玩了,为何你还要跟着我?”
桑绰收回思绪,夹起一块肉饼放进碗里,笑嘻嘻地说:“陪你吃饭啊。”
这哪是陪他吃饭!不对,他哪用得着别人相陪。
付祁臻低头望着自己碗里。
再看看女子碗里。
一模一样,连葱叶的数量都一样,这哪是陪他吃饭,这是拿他当试毒啊!
付祁臻没了心情,停下筷子,抬头望着对面,双眼微眯,对面的女子同样放下筷子,望着他也眯起了双眼。
付祁臻撩撩头发。
她也撩撩头发。
付祁臻抱起双臂。
她也抱起双臂。
“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付祁臻愤恨地咬上一口肉饼,恶狠狠地咒骂一句:“学人精!”随即命下人给她单独开一桌。
谁料桑绰却抱紧桌腿,坚决不肯:“明明一大桌子菜,我为何要去隔壁?”
“那明明这府内那么多间房,你不回你房间吃,偏要赖在我这里?”
“秀色可餐,对着少爷这张脸我能多吃几碗饭。”
付祁臻满心狐疑,只觉怒火堵在了胸前,无法消散,他风卷残云地吃完饭,连嘴都来不及擦就往屋外跑,同样没有擦嘴的桑绰立即追了上去。
“少爷,您去哪儿?”
“少爷,带上我呗。”
“少爷……”
“你有病啊!”付祁臻忍无可忍,展开折扇一把挡住了桑绰的脸,“我走哪儿你跟哪儿是吧?”
见她和没事人一样,付祁臻愤恨地将折扇往她怀里一扔,绝望地快步跑了起来,桑绰立刻跟在身后:“少爷,跑慢点,小心摔倒了。”
隔壁同友人吃饱喝足,正惬意休息的付容升,瞥见这番追逐的场景,不禁欣慰:“俩孩子这般亲密,看来你猜错了,他们这关系分明很好嘛。”
话未说完,便听付祁臻仿若受不了一般,抱着脑袋,发出一声高亢的抗议——
“烦死了!我如厕你也跟?!滚!!!”
付容升:……
*
“这臭丫头,心机真是重。”
付祁臻快速扇着扇子,一脸的怒火挡都挡不住,像是一只被惹毛的刺猬,不住地喘着粗气,“可恶!太可恶了!”
他边说边咬牙,胸膛不住地起伏。
“我还当她有什么经验,原来上辈子是属浆糊的,赶都赶不走,也不知将这法子用在多少人身上了,我呸。”
金逍遥像置身之外的看客,悠哉地往嘴里扔着葡萄,随口问道:“她发现那木盒里的东西了吗?”
“还说呢?都怪你,好端端送我……”付祁臻满练不耐烦,若不是当初他非送这黄册子,他也不用躲着付容升,藏进库房。
“还是扔了吧。”
说完许久,付祁臻又犹豫起来,片刻后终是妥协,“罢了罢了,留着吧,万一有用呢,你先替我藏在锦楼里。”
一想到卫晏华像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的麦芽糖,付祁臻只觉整个人都要疯了。
“她为何要追着你不放?”
“这还用说,喜欢我呗,你别不信,她那么执着要那木盒里的东西,定是要拿来威胁我!叫我喜欢她。”
付祁臻将木盒扔进金逍遥怀里,回忆道:“幸亏我多长了个心眼儿,又回去把它捡回来了,这卫晏华倔牛一样,以为扔了我没看见是吗?”
金逍遥手中一顿:“她喜欢你?要用册子威胁你?这什么逻辑?”
“你不懂,我懂……这就是她的战术,吸引我的注意!不行,我得赶紧找她摊牌。”
金逍遥思量两下,漫不经心道:“听闻这些武将世家出身的人,最讨厌咬文嚼字,文邹邹的柔弱书生,要不?”
“你的意思是?”
付祁臻抢过他手中的折扇,放缓速度扇了两下,随后挺直腰背,扬起了嘴角。
“好歹是新娶的夫人,卫将军夫妇不在京都,她一个孤女,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付祁臻瞪了他一眼,低喝道:“我管那么多作甚?一早客客气气地请她签和离书,是她不肯,先礼后兵,是她逼我的!”
一想到新婚夜,卫晏华义正言辞地拒绝和离,他就怒极了,这小妮子和韶安郡主可不是一路人,她不似寻常女子,不仅直接上手扒他衣服不说,还不知羞耻,妄想“俘获”他!
简直痴心妄想!
“所以,继续装纨绔就是你的法子?知不知道如今京都如何议论你?”金逍遥打趣道,“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人家小姐对你的一片痴心?”
“什么痴心!”付祁臻摆了摆手,“是我差点着了她的道,幸好我机智,已然醒悟。”
“莫非你想故技重施?”金逍遥一手举起酒杯,一手假意掩住嘴巴说道,“可据你所说,新夫人和郡主殿下的性子完全不同,若是照旧,怕是……”
付祁臻抢过他正要送进口中的酒杯,扬眉笑道:“所以,还需逍遥兄助我一臂之力啊。”说完,便附耳说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