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膳过后,付府一片安静,只听得见三两声黄鹂啼啭。
桑绰躲过当值的仆役,穿过假山后的长廊,终于来到书房。柱上雕满花卉鱼虫,门口还摆放着极为稀有的幽客芳兰,此花金贵少见,这里竟摆放着七种颜色,像是在故意炫耀一般,惹人注目。
桑绰拔下发髻上的簪子,在门上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锁扣。
“真是奇怪。”
桑绰又推了几下房门,倾尽全力,门扉依旧紧闭。
“少夫人,老奴本想午后请您来库房一观,您倒是先来了。”
身后忽然传出人声,惊得桑绰手中簪子差点落地。
端叔看着付祁臻长大,卫晏华的脾性虽与京中闺秀大不相同,可他一看便知,卫家小姐与他家少爷十分相配,更何况少夫人如此青睐他的喜饼,他更是由衷喜欢这位付家未来的主母。
端叔笑眯眯地向她问好,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屋门,请她入内。
等等!方才他说这里库房,桑绰一愣,不是书房?
她四处一看,只见墙上挂着大盛朝右相亲笔的《灵璧石画》《松雅翠石图》,旁边还摆放着精美的水青色汝窑瓷瓶,一箱圆润硕大的珍珠,流光溢彩,架子上叠放着名贵的丝绸锦缎,图案精美绝伦,便是在叠衣门,也不常见如此绚丽的色彩。
这里还真是库房!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搞错了……那书房究竟在哪儿呢?
“少夫人不妨挑挑,可有看得上眼的?”
端叔的介绍打断了桑绰的胡思乱想,将她唤了回来,“库房内奇珍繁多,这只手镯如何?”说着,他上前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由鸡血玉制成的手镯,颜色鲜艳,质地细腻。
“少夫人白皙,这手镯衬得起您的气色。”
桑绰眼睛登时亮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她按捺不住喜悦上前赏玩,端叔随手将锦盒放置在一边,指了指架子上的锦缎。
“这匹是前些日子才送来的月华锦,上面是梅花纹,做成衣衫,待过几日的宴席上穿倒也合适。”
端叔一边说着,一边拿锦缎在身上比划,似比桑绰还要兴奋。
桑绰回过神,借着挑选礼物的机会肆意打量起了周围,来都来了,何不借此机会探查一番,说不定会有令牌的线索。
她一边仔细观察,装作挑选打开了几个可疑的锦盒,可惜并无所获,便又回头同端叔套起话来。
“付府宝物繁多,我都眼花缭乱了……”桑绰笑了笑,“不知可有些小巧之物?能让我随身携带?例如刻着花纹的玉牌什么的,我也好日日佩戴在身,才算不辜负公公美意。”
端叔摇了摇头,只当是眼前的礼物并不令少夫人满意,略一思索,托着一个锦盒上前。
“少夫人您看,这银制雕花匕首是袁大人所赠,匕首小巧,却十分锋利,少夫人出身将门,不如选这匕首?”
桑绰伸手接过,匕首触及冰凉,刀柄上镌刻着榴花,栩栩如生,放在身上护身十分轻便。
“还真不错。”桑绰轻笑出声,端叔也跟着赞叹道,“袁公子和少爷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这匕首便是袁公子送给少爷的新婚礼物。”
可惜没找到令牌,桑绰本有些失望,不过得了宝物,她心里也如吃了蜜般甜滋滋的,脚下也不自觉地蹦跳起来。
“少夫人。”
桑绰刚出长廊,灵犀半弓着身子躲在角落,见四处无人,便小声唤她,一把将她拉至身边。
“怎么了?”
桑绰惊慌,莫不是替嫁之事出了意外?
“嘘……”灵犀示意噤声,抬起下巴指了指假山后面,“石桌有人。”
桑绰点点头,随即两人做贼一般,竖起耳朵聚精会神。
“她不仁,休怪我不义!”
好像是付祁臻的声音,他和谁说话呢?
桑绰愈发好奇,身子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灵犀也干脆蹲了下来凑到她身边。
“好歹是新娶的夫人,卫将军夫妇不在京都,她一个孤女,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黄衣公子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抿着酒。
付祁臻瞪了他一眼,低喝道:“我管那么多作甚?一早客客气气地请她签和离书,是她不肯,先礼后兵,是她逼我这样做的!”
一想到新婚夜,卫晏华义正言辞地拒绝和离,他就怒极了,这小妮子和韶安郡主可不是一路人,她不似寻常女子,不仅直接上手扒他衣服,还不知羞耻,妄想“俘获”他!
简直痴心妄想!
“所以,继续装纨绔就是你的法子?知不知道如今京都如何议论你?”
“改变自身比改变他人要简单许多。”付祁臻叹了口气,“这不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吗?”
黄衣公子打趣道:“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人家小姐对你的一片痴心?”
“什么痴心!”付祁臻摆了摆手,“是我差点着了她的道,幸好我机智,已然醒悟。”
付祁臻颇为骄傲地挺了挺后背:“我想清楚了,她虽心思重,但我毕竟是男子,自是要将所有过错一力承担,不能叫卫家家眷遭人非议。”
“阿祁,莫非你想故技重施?”黄衣公子一手举起酒杯,一手假意掩住嘴巴说道,“可据你所说,新夫人和郡主殿下的性子完全不同,若是照旧,怕是……”
付祁臻抢过他正要送进口中的酒杯,扬眉笑道:“所以,还需逍遥兄助我一臂之力啊。”说完,便附耳说了几句。
金逍遥嘴角慢慢扬起:“可以,老规矩。”
“行。”付祁臻直接应下,又凑近酒杯闻了闻,嫌弃道,“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金逍遥上前揽住他的肩膀,顺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两人说话声愈来愈远,桑绰与灵犀立刻跟了出来。
“看来,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了。”灵犀摸摸下巴,“真没想到付祁臻的纨绔样儿居然是装的?为什么啊?”
桑绰却觉有趣,付祁臻以纨绔作派惹韶安郡主大怒一事她略有耳闻,她既然要在付府待下去,付祁臻这关必须过,最好能趁机与他交好,从他口中套出令牌的线索。
眼下要交好,首先得交几次手了解对方的脾性才好谈判,付祁臻这样的纨绔,一味迎合讨好反而会引起他的反感。
忽然,桑绰打了个响指:“有办法了。”
*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付祁臻怎么还不来用膳?”
桑绰饿得肚子都发扁,整个人像被晒干的黄花菜一样,蔫蔫地盯着面前的一桌子,不停地咽着口水。
午膳前,付容升被隔壁金府邀去喝酒了,这顿饭只桑绰与付祁臻两个人吃,谁知饭都要凉了,却连付祁臻的影子都看不见。
灵犀小跑着过来,喘着气道:“少夫人,少爷在更衣,下人说即刻便来。”
“这都几个时辰了,还在更衣?”
灵犀道:“下人说付少爷今晨辰时就起了,换了十几个发冠不说,又对服饰挑挑拣拣,方才才褪下那件淡青色竹纹襕衫,说制衣的料子已经过时,颜色也不吉利,这会子又遣人选新衣熏香去了。”
桑绰知晓这是付祁臻刁难的第一道关卡,她咬咬牙,忍着饥饿继续等着。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付祁臻穿一身月白色云纹锦袍出现,乌黑长发梳成马尾穿过白玉发冠,风姿儒雅,翩若谪仙。
“付少爷的新衣,莫不是从养蚕开始的?”
桑绰讽刺,抬头瞄了眼他的头发,与平日的发型截然不同,添了几分少年气,便多瞧了几眼。
谁知这一举动被付祁臻尽收眼底。
“我付祁臻名声在外,自是要严格约束自身,从洗净头发开始,每一步都需妥当,发冠的材质与款式也要与衣着相配,这叫做讲究。”
付祁臻帅气地甩了甩发尾,坐在桑绰对面打量起桌上的菜肴。
三鲜酿豆腐、酱汁肉饼、冬瓜排骨汤……从哪道菜开始表演为好呢?
付祁臻入了座,桑绰可是能动筷了,付家厨娘手艺甚佳,她食欲大开,尤其那道冬瓜排骨汤更是合她口味,一饮而尽还意犹未尽想来第二碗。
付祁臻却抓住机会,品了口汤当即皱了眉头:“今日这汤是谁做的?一股酸味,谁让你们放醋的,排骨熬汤讲究的就是浓白汤,这颜色都不对了,怎么入口?呸呸呸,喂猪呢!”
桑绰手中一顿,只当王八念经,状若无人继续喝着。
“你也别喝了,久居边塞一点姑娘样都没有,什么都能入口。”
“那道酿豆腐不错,去给少夫人夹点尝尝,这豆腐看着平常,做起来颇为麻烦,得挑选上好的黄豆浸泡一夜,然后……”
“你这拿筷子的手势不对,豆腐都夹碎了,我这手法才是对的,拇指放这里……”
桑绰忍无可忍,桌下的手早就攥成了拳头,吃个饭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树上的麻雀也没他能叫!
“你尝尝,酱汁肉饼很好吃的。”她挤出一丝笑容,企图拿食物堵住这人的嘴,付祁臻却变了脸色,盯着肉饼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肉饼怎么不是圆的,叫人如何入口?”
“那你来点酿豆腐?”
“没牙的老太太才吃呢。”
付祁臻对桌上每道菜都嫌弃了一番,桑绰终是忍不住了。
“你现在挑食就不怕将来没得挑?”
“怎么可能?付祁臻怎么可能没得挑?”
说完,他勉强夹了一小块肉饼放入口中,谁料袖子上不小心溅上了一点酱汁,月白色的衣衫上突然多了点红色,付祁臻一下叫喊出来。
“啊!!!这么大的污渍,我今日的好心情都没了!”
他怒视衣袖,又瞪着依旧在用膳的桑绰,像在暗示什么,站在原地,拽着袖子一动不动。
桑绰心满意足地放下汤碗,瞧了眼付祁臻:“我吃好了,先走了。”说罢不再与付祁臻搭话,转身离去。
付祁臻惊恐地瞪大双眼,桑绰走到门外又猛地转了方向,朝付祁臻走来。
“哼,知道错了吧……”
在付祁臻的惊愕中,桑绰拿了块桌上的赤豆糕,还不忘回头冲他摆摆手:“再见。”
等桑绰没了影子,付祁臻登时坐回了桌前,跺了好一顿脚,又抵不住饥饿,拿起空碗对着菜狼吞虎咽起来。
“这臭丫头,小爷还没吃饭,也不知道给我多剩几块肉饼!”
桑绰和灵犀偷偷透过窗棂瞧着,然后对视一笑。
“我看你还有什么鬼把戏。”
灵犀却轻挠脑袋,心里疑惑:“怎么我瞧着你们倒像是在打情骂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