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有光，诉尽三千柔肠 第8章 龙王祭（下）

一年后。

夜深人静。正坐在窗边就着烛火看书的唐颜，迅速地伸出右手，截住一小团明黄色的火焰。她唇角微勾，指尖轻点，火焰上慢慢显示出几个文字。看完之后，她随手掐灭了火焰，站起身，整了整衣衫，便如一阵青烟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海边，人迹罕至的礁石滩。

“是你下的战书吗？怎么是个小孩儿？这倒有趣，我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收到过战书了呢。”蓦然现身的唐颜，好笑地看着对面一个约十岁左右的小龙族。

“咦，你看着有点眼熟，你是那个……那个谁来着？”唐颜双眼微眯，她猩红色的竖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容陌！”个头窜了几寸的容陌没好气地回答。

唐颜歪了歪头，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出来。

“一年前被你救的那个！”容陌的脸黑了。

“哦，是你呀！哈哈哈。一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啊，可喜可贺。你上次回去有没有挨打？你来这你家人知道吗？不是我说你，就算你长高了点，在我眼里也还是个小崽子，没事你瞎下什么战书？你可知我龙族的战书可是死生不论的，你就不怕我一巴掌拍死你啊！”唐颜乐不可支。

“知道。我这次来，就是想看一下自己和你的差距。请你不必手下留情！”说完，他也不去看唐颜的反应，摆出了一个自以为很厉害的姿势，咬着牙，气势汹汹地冲向唐颜。

一息之后。

唐颜笑眯眯地看着趴在地上吐泥沙的容陌，道：“为什么想来挑战我？”

容陌不停地吐着嘴里的泥沙，不吭声。他连唐颜怎么出招的都没看清，自己就已经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了。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是啊，为什么偏偏要来挑战她呢？

一年前当他回到家之后，被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顿。他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服。他对那个救他的龙王有了兴趣。他去问兄长，兄长却不愿意提她。于是他只能缠着姐姐，后来姐姐被烦得不行了，就告诉了他。他们龙族一向以强者为尊，龙王向来是能者居之，并不太在意血统。唐颜虽是龙族，但并非生在龙族，而是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她突然出现，说要挑战上一任的龙王。龙族见她年幼，本以为她是闹着玩的，可谁料，她的战力着实惊人，再加上她不要命的架势，龙王竟然败了。唐颜赢的有目共睹，大家只能按照规矩，尊她为王。上一任龙王，按照龙族的规矩，战败之后，便去祭了龙族的禁地：业莲渊。

“那兄长为何不告诉我？”

“上一任龙王是我们的舅舅，他心里不舒服。那个时候你尚年幼，不记事。”

“那兄长也不至于如此小气嘛。”

“唐颜继任龙王之后，龙族一些年轻气盛的人去挑战过她，但全都败下阵来了。容临也是败者之一。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自然不想提起自己丢脸的事。”

“她真的很厉害吗？”

“嗯，据说是龙族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位王。这些年挑战她的人络绎不绝，但谁也没在她手底下讨到过便宜，撼动她的龙王之位实在是太困难了，因此，有传言说，她也可能会成为龙族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王。”

“那她为何不待在龙宫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她是王，谁能左右她的想法呢？”

容陌听完姐姐的话，若有所思。从那个时候起，他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挑战那个叫唐颜的龙王！

然而，他连一招都没撑过去。

唐颜也不与他计较，她出神地望向莲生海，月光下，她的眸底，银光粼粼。

容陌盘腿坐在地上，低声咕哝了一句“不服气。”

唐颜不禁莞尔，她伸出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嘲笑道：“还不服气？你是又偷跑出来的吧？现在乖乖回去，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然，我可要让你家人来逮你回去了！”

容陌毫不客气地拍开她的手，不耐烦地说道：“我都长大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拿家人吓唬我？你都不回去，我为什么非要回去？”

“呵呵，你才几岁？我回去干吗？回去你们家管饭吗？”

“你身为龙王，怎么可能没饭吃？龙宫里的山珍海味还不够你吃吗？”

“我吃素。”

……

唐颜看着他一脸吃瘪的模样，不禁心情大好。她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挥手道：“回去吧！你要真想挑战我，那就回去好好吃饭，好好修炼吧！我等着你！”

第二年。

莲曲岛一年一度的龙王祭开始了，整座岛上热闹非凡。一支长长的队伍正沿着主街往海边的方向走去。队伍的最前头，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木板抬着祭祀用的猪和羊，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舞龙的人，两条活灵活现的龙，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许多人跟着队伍往前走。

唐颜早就来到了海边，挑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站着。人群涌动，喜气洋洋。

正在看热闹的唐颜眼尖地瞥见人群中一个闪躲的身影。那人似乎很不习惯人群的推推搡搡，被人挤得涨红了脸。唐颜不禁觉得好笑。她冲着那个方向摇着手，喊道：“小崽子，来姐姐这儿。”

正被挤得难受的容陌听见这一声喊，涨红的脸瞬间黑了。他无语地抬头看着摇着手的唐颜，垮着脸往她那边挤过去。等他好不容易挤了过去，唐颜伸手将他拉了上去。摆脱了拥挤的人群，容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怎么也来凑热闹了？”唐颜看着努力顺气的容陌，笑眯眯地问了一句。

“我是来挑战你的，谁知道赶上了这么个鬼日子。”容陌咕哝着。

“那你运气不错呀。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着呗。”

祭祀的队伍已经来到了海边。一位巫祝模样的银须老者，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神情庄重地念叨着一大串的词。等他终于念完了，跟在他后面的年轻人，将抬着的猪羊以及果蔬等全部扔进了海里。旁边还有人放起了鞭炮。人群齐刷刷地跪在海边，跟着巫祝，一边对海拜着，一边大声祷告。

“虚情假意。”容陌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小崽子乱说什么呢？没看见大家这么虔诚吗？况且他们求的只是平安而已，又没求财求运的。嗯，虽然说求那些也没用。”唐颜好笑地说道。

“哼，这些年龙族本就一直安分，怎会无端出来为非作歹？反而那些凡人，竟是随意掳掠年幼的龙族！”

“小崽子果然还是太年轻啊，哈哈。”唐颜大笑了一声，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在他不悦的眼神中，她才继续说，“你是不知道以前龙族与这凡人的恩怨啊！龙族时不时地出海兴风作浪，掀翻渔船，抢掠凡人为食。凡人虽弱，但被欺压地久了，自然是要反抗的。他们请了修为高深之人，来镇压那些作乱的龙族。啧啧，弄得整个莲生海不得安生，海面整日弥漫着血腥味。啧，那可真是人间炼狱哪。”

容陌听得满脸惊骇，他不信地问：“那他们是怎么成了今日这般平和的模样？”

“自然是因为本王治理有方啊。”唐颜摇头晃脑道，“自从本王即位以来，就勒令龙族安分守已，不得随意惊动凡人。海里那些东西还不够他们吃的吗？凡人有什么好吃的？要是真想换个口味，自己上来拿钱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呗！当然，凡人除外。”

“那他们就那么容易听你的话吗？”容陌满脸的不相信。龙族那般狂傲，怎会只因她区区几句话，就改了性子。

“当然不会呀。于是我就放话出去，不服气的，尽管来挑战我。若是赢了，别说吃凡人，就是吃了我，我也没意见。但是有什么办法，他们打不过我啊。还有一些人试图避开我，暗中做些小动作，结果被我发现了之后，被我逼的吃了一百年的素。哎呀，你是没看见他们那满脸的菜色呀。于是，在我的英明领导之下，龙族总算是消停了。怎么？难道我这般丰功伟绩，龙族竟都不跟小孩儿提的吗？”

容陌听完，对着天空狠狠翻了个白眼：“还丰功伟绩！你不就是靠打赢的吗？”

“龙族不是一直这样吗？谁打得赢谁有发言权！也亏得是这般说法，不然我还要一个一个地与他们讲道理，哪有动手来的直接？而且，你来我这，不也来挑战我的吗？”

容陌一时哑然。

等这一日结束的时候，容陌又在一招之内输给了唐颜。

然后，第三年，第四年……整整过了十年，容陌终于勉强能在唐颜手下走过一招了。恨得牙痒痒的容陌，一气之下，也不回龙族了，直接赖上了唐颜，说要跟着她修行。唐颜也没赶他，反而用心指点起他来。容陌在她的指点之下，进步飞快。唐氏茶馆也多了一名跑堂。

一眨眼，又过了十年。

此时的容陌，已是一副弱冠模样。唐行早已经成亲，儿女双全。孩子们很喜欢唐颜，老是跟在她后面，一口一个“阿颜”的叫着。

容陌擦完最后一张桌子，将抹布随手往桌子上一扔。他走到后院，足尖一点，上了屋顶。他从唐颜手里抢过一把瓜子，大喇喇地坐在她旁边嗑了起来。

“喂，我说，你是不是修了什么秘术？这二十年你一点都没变，难道他们就不会起疑心吗？”

“嗯，的确是秘术。”唐颜伸了个懒腰，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把瓜子。她边嗑着瓜子，边笑，“你竟然发现了啊。这秘术其实算不得什么，就是个小把式，目的就是让看见我的人，认为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然我待在这里几百年，岂不早就被当做老妖怪了？怎么，你想学吗？”

“不想！”

“哈哈哈。”

两个人自顾自地嗑了会瓜子，容陌又耐不住地开口了：“你最近老喜欢往屋顶跑，这黑黢黢的有什么好看的？”

眼前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莲生海，在没有月色的夜晚，的确是没什么好看的。

“要变天了呢！”沉默了一会，唐颜淡淡回了一句。

容陌疑惑地看向她，可她只是微眯着眼睛看向那片海，嘴角还勾着一个小小的弧度。实在不像是一副要变天的样子。

随后的一段日子，唐颜罕见地忙了起来，她经常一整天不见人影，回来也很晚。每次容陌问她的时候，她总是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一句：“要变天了呢。”就不肯再透露什么了。其实容陌私下里怀疑她是会情郎去了。想到这的时候，他竟还有些气闷。

“小崽子，今日随我回一趟龙宫吧。”唐颜换了一身庄重的衣裳，依旧是红衣，依旧很美丽。

容陌从没见过她那样的神情，疑惑地跟着她回去了。

待他们来到龙宫的时候，龙宫已经有很多人了，那些年长的长老们，全都是一副沉重的表情。待他们见到唐颜，还没开口，便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跪的容陌生出了一种要出事的预感。

总是笑吟吟的唐颜却没笑。她缓步走向自己的龙椅，随意地坐了下去。她支起右手，撑着自己的脑袋，沉默地看向跪着的长老。

“陛下……”为首的大长老刚一开口，便老泪纵横，哽咽到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不必说了，我虽不在龙族，但这里的情形，我一直一清二楚。该怎么做，我心里早就有了打算。你们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我不在的这些年里，各位长老辛苦了。多亏了各位，我才得了几百年的清闲日子。如今，也到了我还账的时候了。给我两日时间，过了这两日，一切便就过去了。”

“多谢陛下体恤！”

“退下吧。”

“你们在说什么？”容陌等他们退下之后，疑惑地问。他实在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瞎问什么呢？反正不关你的事儿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日就是你生辰了。怎么？你就不打算回家一趟吗？”

“你怎地记得我生辰？”

“偷偷听来的。我特意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容陌见她嘴角上扬，内心竟开始期待起自己的礼物来了。

翌日，容陌一大早就冲到了龙宫。

“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急着找我要你的生辰礼吗？”唐颜好笑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容陌。

“喂，你怎能答应他们的要求！我……我不准！”容陌站在她跟前，眼底翻起惊天巨浪。

“你都知道了？”

容陌咬着牙，紧紧地盯着她。

唐颜见他面色难看，轻笑一声：“其实本来也没打算瞒你。我与其他的龙族不同，我本就生于业莲渊。业莲渊为龙族禁地，龙王的规矩一直是胜者为王，败者，则要去祭业莲渊。但其实，每一位败者，在失败之前，都曾是龙族的最强者。而他们去业莲渊，并非只是祭祀，而是用自己的修为，镇压业莲渊的怨气。而我，则是靠着吸收他们的修为成形。我刚成人形之时，尚懵懂，迷迷糊糊就走到了莲曲岛，被一位渔民捡到，收养了我。唐颜这个名字，也是他起的。后来他出海的时候，碰上龙族闹事，船沉人亡。我一气之下，便直冲龙宫，将那老龙王揍了一顿。其实老龙王见到我时，他便明白了自己的宿命，我也明白了我的宿命。自我出世起，业莲渊就开始快镇压不住了，若是它苏醒，那这天地间，必将引起一场浩劫。我的宿命，不过就是以身祭海，彻底镇压住它。那才是真正的龙王祭！我当初得知这件事，也没多想。我就想着，还有三百年的时间，我还可以逍遥一段日子。于是，我接手了龙王之位后，便和长老们定好：龙族与人族止干戈！后来我就去莲曲岛过我的凡人生活，待时日一到，我自会回来。于是，我便去开了一间茶馆，护着我养父的子孙们直到现在。这些秘辛，向来都是龙王口口相传的。如今我将这些告诉你，就是想提醒你，别傻傻地去做什么龙王，那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一定要去吗？”容陌看向唐颜，她嘴角噙着一朵浅笑，似乎讲的是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情。

“嗯，一定要去！那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职责！”唐颜一脸平静，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抽出一把剑，剑身泛着猩红的荧光。“对了，你的生辰礼。这把剑，是用我的逆鳞打造的，反正这逆鳞，如今于我，也没什么作用了。你我虽无师徒之名，但你好歹在我身边待了许久，我也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东西。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拿这个防身吧。”

容陌接过剑的手，颤抖个不停。

翌日，莲生海上电闪雷鸣，狂风卷起十几丈高的海浪，整个莲曲岛上空，布满了厚重的乌云，暗无天日。

不管是莲曲岛的人，还是龙族，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阵仗。

莲曲岛众人以为龙王发怒了，全都颤抖不已，跪在海边祈求龙王息怒。

一条赤红色的巨龙，猛然从海底窜出，带着惊天的气势，在海面上空盘旋，随即义无反顾地扎入了海中。须臾之后，风平浪静。

众人尚未从见到真龙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场灾难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龙族，龙宫。

浑身浴血的容陌靠着剑，目光阴狠：“可还有谁想来挑战吗？”

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身受重伤的龙族，而那些还能勉强站立的，慑于容陌那不要命的狠劲，纷纷失了言语。

“容陌你胡闹什么！赶紧随我回去！”容临气的浑身发抖。

“若是无人挑战，那我，便是这一任的龙王了。”容陌并不理会他，他撑着剑，站起身，睥睨着众龙族。

继唐颜之后，容陌成为新一任的龙王。

冷寂的龙宫内，容陌摩挲着剑柄，眼底竟是一层柔光。他喃喃地叹息道：“对不起，阿颜，我食言了。业莲渊太黑太冷了，你等着我。等我以身祭海那日，我便去陪你！在那之前，我替你护着莲曲岛，守着龙族！你放心！”

剑身红光流转，似叹息，又似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