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传来拖鞋踏地的声音。
“依依,喝完牛奶再走啊。”兰梅围裙系了一半,捧着温热的杯底走到玄关。
满溢的牛奶只啜了小口,游依绑好鞋带,直起身又微微抿了一口,奶渍留在唇沿,兰梅笑着替她揩了一下。
游依回了一笑:“喝不完妈妈。和淇淋约好八点,我要迟到了。”
“我开车送你去。”杯子放在柜台,屋门已经被游依推开,兰梅扯开抽屉抓出一圈钥匙,作势就要去穿鞋。
“没事。”游依拦住她:“曲冰姐姐说顺路,来接我。”
兰梅动作顿住,莞尔抬手,在游依光秃秃的脑袋上摸了摸:“好,去吧。”
游依和她道别,屋门敞开九十度,夏日的炎燥气息和葳蕤植物的清香一股萦绕进屋。
院子里,阳光下一颗光滑明亮的脑袋兴致勃勃地往前小跑,兰梅走到二楼阳台,远远和游依挥了手。
她看见女儿弯腰进了熟悉的出租车,她和驾驶座上的女司机遥望眼对了一瞬,有礼欣慰地笑了。
她走回客厅,把游依未喝完的牛奶一饮而尽。
窗帘大方挥开,衣橱间照不见的角落,平和停着几顶熟悉的假发,兰梅趁天好,搬起假发扛去阳台晒一天。
虽然假发积尘,仿佛已经被主人遗忘,但兰梅还是很细腻地储存着它们。
这些是游依的过往,更是她女儿从封闭走向开放的象征。
现在不戴假发的游依,反倒没有以往的胆怯和懦弱,她变得很乐于享受阳光下的一切,乐于交友,土坑里掉落一块饼干,竞相来争抢的小蚂蚁都是她的伙伴。
游依这三年过得不错,高中毕业那年她取得了优越的专业成绩,综合文化和多项因素下来,她在同城选择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大学像一座新鲜别样的岛屿,班级不再是中学时期那样非得融入不可的集体,身边的许多怪人也都披上斗篷和蓑衣,在游依的世界里被选择性屏蔽,销声匿迹。
游依大学走出了那个诡异的歧视圈,光头不再是她格格不入的把柄,而是她别具一格的特色和勇气。
游依得以接触一些美好真诚的正常人,她有机会进入了大学的美术社,十几个人的社团,和为数不多的朋友相处在一起,尤其温暖和惬意。
单从不需要再佩戴假发这一点来看,游依这三年过得相当不错,她的病好了许多,说话和表达都不再像以前一样畏缩和唯诺,这或许可以得益于她的朋友。
进美术社第一天她就得到了这辈子最炙热的敬意。
面试时,一众学长学姐看她的眼神在发光,说她浑身散发出无与伦比的艺术气息。
同龄的社友也钦仰她说:“游依,你好酷啊!”
美好和善意的种子在心底慢慢发芽,游依的心扉不是一蹴而就敞开的,社团里有个夸夸侠,是个热情的小太阳,名叫曲淇淋,几乎每次见到游依都会对她各种追捧和谬赞,每逢社团活动也都会黏着游依一同行动。
她和曲淇淋是很好的朋友,更有极其微妙的缘分。
三年前向自己伸来援手的女司机曲冰,是曲淇淋的亲姐姐,自从发现这一点后,曲淇淋更是与她有聊不完的话题。
长此以往,游依被太阳蒸融了。
出租车上迈下一条白而修长的腿,游依穿着一节清爽的牛仔短裤,上身是朴素单调的白短袖,刚在公园草地上站稳脚跟,远处噼里啪啦奔来一个乖巧的**头。
**头提着自己华丽的公主裙,人还没在游依视线里站稳,声线就陡峭地爬了过来:“游~依~”
游依抵着车门靠了一下,曲淇淋一个熊抱环住了她,脸贴着她的脸亲昵揉了两圈,张嘴委屈嘟囔着:“我好想你啊依依宝贝。”
曲冰从车头另一端绕过来,嫌弃地觑了个白眼,顺手把自己妹妹拎开了:“十几个小时前你们才见过。”
曲淇淋拍开她的手,捋了捋自己优雅的裙摆,神色不满:“怎么了,十几个小时很久了好不好。”
她傻乎乎抱着游依的手摇了两下:“要时时刻刻都能见到游依才好呢。”
游依微微点头笑了两下。
曲淇淋咋咋呼呼拉他往草地中央走,边走边大声:“依依宝贝是腿精啊,怎么会有人的腿又长又直又白!?”
她横手在自己的腰和游依的大腿上方比划了两下,说着还要去捏一下,游依打趣似的跑了两步,两人在草地上你追我赶起来。
曲冰歪嘴哼了一声,唏嘘一句:“酸臭味。”
“我先走了,你们画完给我打电话。”两人闹着没理她,曲冰坐回驾驶座很重地踩了刹车,旋紧车钥匙,摆头又气又想笑,“难闻死了。”
闹累之后两人在草地上干脆躺了下来。
游依拿手指挡了阳光,发觉有点刺眼,眯了一会后起身从包里取了画纸,盖在曲淇淋脸上。
画纸轻轻掩住五官,阳光照落眼帘映下的青绿色都黑了下来,曲淇淋悠悠坐直身子,看游依已经搭好画架,弯腰往洗笔筒里倒着清水。
她拍拍泥灰朝游依走过去,“真的带了这么多颜料啊。”
“嗯,不是写生吗?”游依不紧不慢撕开颜料管开口的锡纸封口。
曲淇淋应了一声,眼珠打转,背手绕着游依转了一圈。
“总是画风景多没意思啊,依依宝贝,我们画点别的吧。”
“别的?”游依顿手。
“是啊,你看!”曲淇淋指指天空,“天气多么好,空气多么清新,阳光多么明媚,多么适合画——”
风景。
“人像。”
游依:“啊?”
“啊什么啊呀。”曲淇淋推着她在画架前坐下,自己在她正前方摆出公主提裙的姿势,浅笑鞠了一躬,“今天画我呗,我还没见过你画人像呢。素材画不算。”
游依没动,曲淇淋溜过来把颜料笔塞进她手里,让游依僵硬箍着一支笔,自己又站回去蹦跶两下。
沉默了一会后,游依摆正了握笔的姿势,笔顺着虎口松开,掉落在画架边。
“我不画人像。”
曲淇淋表情肉眼可见的呆滞了:“怎么可能,你的作品我都看过,不管是景物还是人,都画得很好啊。”
“不是不会画。”游依说着捡起了那支笔,垂首把眉毛低了下去,“就是,不怎么爱画,画不出来。”
“怎么会画不出来呢?”
艺术家都说自己笔下的生灵有生命、情感,其实对于普通平凡的小画家也是这样,游依熟知自己笔下的万物,静物场景也好,抽象写意也好,她明晰自己带着思想去完成一幅怎样的作品才算像样,她很慎重对待自己的画,纵使不希冀是所谓大家的风豪,至少也得是一幅完整的作品。
而当她的人物画还不如一朵朴实无华的花有灵魂时,游依不敢画。
“我也不知道。”
画不出传神的人物。
“啊,依依宝贝以前都没画过真人吗?”曲淇淋搬了椅子在她身侧坐下,捧着自己的脸看着她,“不觉得画人物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吗?”
游依缓缓点了头,悄悄笑了一下。
“画过。”
是很浪漫的事吧。是很美好的人,在心中,也是很浪漫的存在呢。
曲淇淋“喔”了一声,沉默一会,小声问,“是喜欢的、男孩子?”
“啊?”游依愣了一下。
“很特别的人不是吗,你都不肯画我诶,居然画那个人。”
“不、不是。”游依后知后觉否认了,“是很特别的人不错,不是喜欢的男孩子。”
“那是谁啊?”
“......朋友。”
——我永远都是解语的朋友!
“和她的母亲。”
——阿姨最喜欢这一张。
——我也是。
脚腕抽搐了一下,绊倒画架,游依低身去扶。
曲淇淋帮衬的手从左侧夹了过来,游依侧头看去时却发现她眉心皱得有点难看。
“怎么了?”她下意识关怀。
“还是喜欢的人吧。”画架抚正后,曲淇淋站了起来。
游依仰头看着她,默了半响,没有否认。
曲淇淋信誓旦旦:“我就知道,你要是喜欢一个人,肯定会把对方当成最不一样的存在。”
“为什么?”
“感觉啊,感觉,你对美术社的所有人都很好啊,看不出来你更喜欢谁一点呢。”
“这是什么判断方式啊?美术社所有人都是我很喜欢的朋友。”
曲淇淋叉腰:“谁要这种喜欢了?”
“谁要?”什么意思,游依愣了愣,“没人要,我不能给吗?”
曲淇淋语塞,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过来钳住游依的双肩,前后晃了晃,“依依宝贝,你告诉我啊。”
“什么啊?”
“你喜不喜欢女孩子啊?”
“啊?这又是什么问题。”
“你回答我嘛,你喜欢的那个人不是男孩子,所以是女生对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游依意识到自己头上垫来一个下巴,曲淇淋圈住她的脖子,熟稔地靠紧了自己。
“不是女孩子男孩子这么简单能区分的吧。”游依脑袋往前顶了一点,曲淇淋束得她有点麻,“就是独一无二的那种感觉,如果她是男生,我大概也会喜欢她。”
“那就是喜欢女生的喽。”
游依去扒了她的手,曲淇淋却把她锁得更紧了,脑袋擦过她的左耳从脸颊那一边靠了过来。
“依依,你觉得我怎么样?”
游依往旁边缩了缩,不知道哪来的手指头把曲淇淋点开了。
“淇淋你不要开我的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啊,我很喜欢依依啊,见依依第一眼我就觉得好哇塞,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帅气的女孩子诶,还有勇气剃光头。”
游依哑然:“我这是天生的。”
“不是重点啦,依依的画也画的很好,我当时在匿名作品里看见你画的那幅《秋夜》就觉得好棒,无论是路灯的意境还是影子的色彩留白,都处理的得不可思议,我一眼就爱上了。”
“你爱上的是我的作品。”
“才不是呢,我知道我自己想的是什么,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分不清感情是什么吗?”
游依默眼在她的公主裙上看了看,“淇淋就像小朋友一样可爱。”
“我不是小朋友!”
“我把淇淋当妹妹,像曲冰姐姐那样。”游依起身讪讪收起画笔。
“你胡说,你就是还喜欢那个女生,不然你怎么大学三年都不谈恋爱?”曲淇淋质问,顿了一顿,加深语气。
“那个女生有什么好的?”曲淇淋捏拳,“三年我都没见她来找过你!”
游依手肘僵直,动作停了一下。
“她好……”
风把画架上的画纸吹落,她背过身去捡,旋即又鼓弄起背包,把画具和带出来解馋的零食一股脑塞进去。
曲淇淋见她反应有些不对,忧心道了句歉,“对不起依依,我语气有点冲,我没有恶意的……”
游依右手挎起背包,左肩轻微朝下,步子往出口迈了迈,正有要离开的趋势。
曲淇淋想去拦,却被游依一身冷淡阻挡。
“淇淋,我们还是下次再画画吧。”
“依依,我跟你道歉……”
“是我要道歉,淇淋,我现在情绪不好,可能没办法正常和你画下去,今天我毁约了,对不起。”
说着,游依快步离开草坪,离开曲淇淋的视线,离开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