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微弱敞开。
迎面是满墙的半身镜,盥洗台横在前方,台前站着一个人,木俑一样面色灰败,嵌在原地。
视野里擅自闯进了这一切,解语蜷眉不悦,她只站了片刻,随即淡漠撤回视线。
她侧身绕过游依的身体,俯身盥洗台放低手,水流在她指缝间掏弄,右耳不断传来压抑的呼吸,绵密又躁动。
因为推力,隔间门还干巴巴原地摆了两下,吱呀声断断续续,终于接回游依的思绪。
游依动了一下,眼珠随着解语的动作,下意识挪向水龙头。
镜子前的解语低垂着头,发丝掩盖脸的轮廓,只有嘴唇上下嚅动。
她嗓音带着颗粒,语气冰凉。
“没人逼你来。”
游依掌心倏然起了层汗,解语变相的埋怨和误解刺得她头皮发痛,心跳更是止不住地跌宕波动。
不是……
不是解语想的那样。
她没有不想来。
是意外。意外。
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
游依下颚往上顶了一顶,齿关夹紧。理智就快要遏制不住,脑海中反复滋生疯狂的声音,不断怂恿她出格举动。
她很快动了动,身子往前踩了一小步,俯身贴近了解语。
她覆手,一把盖住解语双手上方的水流,她手腕微动,狎昵握紧了解语的手。
清水没过游依的手背,袭夺她指节和皮肤的体感,再顺着渗透,密匝匝裹住了解语的双手。
解语身子征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抗拒触碰,她使劲挣着两掌,没想力道不够,挣脱不得,又被游依反手加码,扣得更紧了。
水龙头下三只娇滴滴的手,源源不断往下泄水。
游依扬起另一只手,鬼使神差把住了解语的下巴,她微微侧扭解语的头,迫使解语对上自己的目光。
解语的眼底清浅又怨艾,淡如流云,游依深吸一口气,指腹不自主磨了她的下巴。
这时两人都半伏着腰,解语几乎是被把玩的姿态,体位十分窘迫。
她还没来得及释放满腔怒火,就看游依哆嗦着没有血色的唇,终于哑声开口。
“我找了解语好久……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
游依的视线要在她鼻尖下面一点,把她下巴掐得轻微发红,解语透过镜子看见自己羞耻的神情,耳根瞬间红透。
“放开我。”解语咬牙挤出几个字。
滚烫的视线被解语避忌,又听见她隐忍的声音,游依这才拉回一点理智,松开了手。
两人直起身子,水龙头依旧未关,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寻意造势,刚刚手指纠缠的亲昵和情绪都兑进水里,流水声响遏行云。
解语泛红的下巴绷成一簇,细弱的双手也有指印的压红,她缓慢关上水龙头。
游依盯着她手背看了一会,突然不知所措,她双手自然垂落,长指半弯,擦手在裤子缝线处硌了硌。
“对不起解语。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对解语做出这种事……”
游依只记得门开,看见解语的那一瞬间,就像心脏被不安迅速引燃,情绪猛然占领她的身体,然后炸开。
当时她大脑一片空白,一切信以为然的纲常与规训都被抛远。
现在她追悔莫及。
她想要下跪。
“我。我弄疼你了吗?”游依犹豫着伸手,又缩回。
“闭嘴。”解语刀了她一眼。
解语转过身,镜子似乎成了什么忌讳,被她有意回避。
游依见她低头揉着手腕,隐约咬了下唇,涨红的唇色在齿痕里压抑,秀色可人。
游依藏起视线,没忍住咽了一口唾液。
解语的嗓音在空旷的洗手间里有些沉闷:“你还来干什么?”
游依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礼品袋,很急的弓了一腰,她捏来礼品袋的提手,递出说:“解语没有不准我来。所以我想。这个……”
“这是什么?”
“礼物。”
解语很轻地蹙了一下眉:“我没有允许你给我带东西。”
话是这么说着,礼品袋也很顺手地拆着。
礼品袋的封口钉了两颗订书钉,大概怕翻墙时东西掉落,或是奔跑的路上甩出。解语掰了有一会,终于从袋口的缝隙窥见礼物的一角。
先是几本画册。
“不是。不是贵重东西。画而已。”
平平无奇的画,而已。
画的是她的母亲,纸张右下角有大致的时间和日期。
记录着她半年的遗憾,和缺席。
解语捻起页角,手指僵硬地翻起来,过了一会,画纸停留在一张野餐的场景,游依看向解语的眼睛,见她睫毛吊在眼尾,轻悠悠地扇。
“这是我根据阿姨的形容画的。”
虚构的解菲一漂亮,健康,年轻。
画面像镜头截留的瞬间,画里的解菲一朝镜头的另一端投递,手心是一瓣剥了皮的橘子,指甲里残留着橘汁,她嘴巴微微张着,满怀笑意。
解语记得,在望风亭的某个角落,她好像曾经对游依说过,解菲一不喜欢拍照,她总觉得自己不上镜,骨骼拍出来凹凸不平,生病后又变得消瘦,脸色更是难看,照片便更少了。
家里或许都凑不齐一本解菲一的相片,但现在游依帮她留下了三本比照片更美好的解菲一。
游依笑着说完:“阿姨最喜欢这一张。”
解语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我也是。”
游依听了眼底闪过一丝轻快,她折手去挑了礼品袋里来不及装裱的画。
她轻易圈下画上的皮筋,画延展开来。
她说:“还好这一张。我有画成色彩。”
画中的小解语盘坐在解菲一对面,右手揪了一小团野餐布,身子微微倾前,张嘴去接解菲一剥来的橘子,笑眯了眼。
这张画游依藏了点小心思在里面,野餐地的边缘有一颗大树,她把自己画在树后面,对着解语她们的方向架起画板,像来为她们绘悦。
解语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游依庆幸自己准备的东西有取悦到她,却在下一秒见解语眉心抗议,突然苦涩地拧成一团。
游依有些茫然,可解语掐紧画纸边缘,把画和画册都收叠,利落放进礼品袋。
她压了压下巴,哑声问了一句:“你究竟来干什么?”
“我……”游依忽征,“我来……”
“我要走了,你不知道吗?”
“我知……”
“那你为什么要来?!”
解语嗓音沙哑,低吼出来,她压眉瞪着游依,游依却木然,困解,毫无反应。
洗手间外忽然传来交流的动静,两道声音越逼越近。
解语咬牙,拽起游依的手腕,扭步带她挤进隔间里。
隔间的插销“咔哒”一声扣紧,解语回身,支手推住游依身后的隔板。
隔间空间狭隘,解语的脸无限接近,游依背抵着墙,只听所有动静成倍清晰。
隔间外两人走近洗手台,水龙头“唰”的一声出水,解语把头撇向自己颈窝,发丝擦过脖子有轻微的声音,解语又抬头,贴唇凑近了她的耳朵。
她低声:“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游依沉默了一会。脑海里那句殷勤奉承的话又要冲出来。
“因为,解语是……”
神明。
“我是个屁。”
解语撑在隔板的胳膊用力攥了起来,骨节泛了红。
二人长久沉默了一下,因为近距离接近的缘故,彼此的气息缭乱在一起,游依能很明显的察觉到那股气息,属于解语的,忽然乱了律动。
她看见属于解语的发旋离开了自己的肩,右手来缠了自己自然垂落的小拇指指尖,但又克制的收敛。
游依很轻说了一句:“别,别这么说自己,解语不是……”
她没说完,解语仰头靠了过来。
灯光越过隔间门,从头顶和门缝隙照进来,在距离两人头顶毫厘的位置铺开,像一顶金色的发帽。
进来洗手间的两位是外国人,她们说着英文,玩笑的语调模糊在这一刻的动静里。
隔间内两个女生面对面靠在墙前,手指抵着隔板的木屑,激越的心跳带着放纵和不满,她们吻着对方,呼吸紊乱,青涩而目空一切。
“真的吗?那她们是Les吧。”
解语微阖的眼睛猝然放大。
“是啊。可这年头同性恋谁会认真谈恋爱啊?不就是玩玩嘛。”
“说的太好了,还不用负责任呢。”
两个外国人擦干手,说着流利的英文,拐步走出了洗手间。
隔间里“咚”的一声,解语甩开唇,把自己拍在门上,她愣了一瞬,随即踢开门跑了出来,她抓起礼品袋,头也不回,大步流星,一个眼神也不留下,立即扔手离开。
游依胸膛胀起的气比皮球还圆。
她静静看着解语离开,恍惚间伸了手,去抓了一道缥缈的背影。
她真的跪下了,上半身垫着下半身,脱力瘫坐了下去,她依靠接触地板的一只手掌托起自己,十分无力。
撑着地板的手压住了乌漆的脏鞋印,五指间触摸到一根截断的发丝。
是解语的脏鞋印,是解语的断发。
游依捡起,搓在指腹间碾了碾。
她俯身,轻轻嗅住了自己的指尖。
这是一个连寒月都白炽的夜,她和解语却没有一句正式温存的告别,或许以后她们都不会再见。
喉咙深处涌了一口干涩上来,游依促狭地吸气,吞咽唾津。
手脏了,衣摆和裤子也染湿了黑水。
脏掉好。都脏掉吧。
衣物怎么样,身体怎么样,这个世界又能怎么样。
没有解语的世界,不如干脆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