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的其他乡人都是闭着眼的,唯有阿青一人睁着眼,仔细看,并不是她的眼睛变成了白色,倒像是深陷睡梦中时,被某种力量硬生生扒开了眼皮。
那双诡异的雾白色眼睛,明明没有眼瞳,可阴冷的视线却有如实质,让人脊背生寒。
原本阿青此时应当看向客店窗内的那个贺湑,但此时窗内空无一人。
贺湑一顿,意识到自己正挡在客店窗户前,拉着忘鹤往前走了两步,阿青的目光如附骨之蛆般跟了上来。
她的周身似乎涌动着若有似无的魔气。
几乎是下意识的,贺湑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忘鹤”的头,随即反应过来,这并不是真正的忘鹤。
“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贺湑话音刚落,街对面的阿青好似读懂了他的意图一般,从树后走了出来。
几乎同时,周围十几个处于梦境中的乡人唰刷睁开了雾白色的眼睛,十几道充满恶意的目光同时射向贺湑和“忘鹤”。
“不好,我们被发现了。”
贺湑原本按在忘鹤肩上的力道蓦地改变了方向。
因为四周都有乡人,贺湑干脆抓着“忘鹤”,飞身上了房顶。
可一登上高处,发现他们的乡人变得更多了。
此时梦境中的梧桐乡正进行到早集,临近两条街上尽是赶集的乡人,他们本来安安静静地赶着集,贺湑和“忘鹤”的出现犹如沸水滴入油锅,几乎只是一瞬间,上百道目光直直投向屋顶上的贺湑和忘鹤。
接着,他们挥舞着手里的大葱小蒜,恶鬼般向贺湑扑了过来。
眼见着屋顶也不是安全之所,贺湑立即运起轻功,带着“忘鹤”撒腿开跑。
“走那边。”慌乱间,贺湑的衣袖被“忘鹤”往郊外的方向带了带。
二人一直跑到梧桐乡的最边缘,那座被废弃的神狐庙前。
这里大概是唯一一处,梧桐乡人不会踏足的地方,也是梦境中的唯一安全之所。
破败的神狐庙静静伫立在长满杂草的山道旁,半落不落的匾额好似神狐低垂的双目,安静地注视着这两个前来寻求庇护的人。
或者说,是在等待这两个走投无路之人自投罗网。
——神狐庙里,涌动着一股极为明显的魔气,昭然宣示着魔物正藏身于此处。
贺湑回头确认了一眼,那些乡人的确没有追上来。
他又低头看向“忘鹤”,对方也正在看他,似乎是在等他做出决断,进还是不进。
贺湑半蹲下来,认真观察了“忘鹤”片刻,对方澄澈的瞳孔中倒映出了淡青色的人影。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对视下,贺湑察觉到“忘鹤”有些紧张。
贺湑忽然笑了,纤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忘鹤”的脸蛋,问道:“我要进去查探一番,你在外面等我,还是和我一起?”
“忘鹤”抿了抿唇,感受着脸颊上的一点温热,眼底划过一丝晦暗:“跟你一起。”
如果是真正的忘鹤站在这里,贺湑一定会让他在外面等着。
连贺湑都没有信心一定能打过那魔物,忘鹤的修为不过筑基,进去便是送菜。
但现在壳子里面装的是另一个人。
“好。”贺湑起身,十分自然地把自己的衣袖递到“忘鹤”面前,“跟紧我。”
“忘鹤”先是一怔,而后面色复杂地抓住了那截淡青色的衣袖。
他盯着自己的瘦瘦小小的手看了看,眼底划过一丝醋意。
接着,一大一小并肩走进了庙宇内。
还未跨过门槛,贺湑便发现,前日他亲手损坏的神狐像,此时竟端立于神龛之上。
不只是贺湑碰坏的那半边复原了,剩下半边也恢复了原状,看起来就像是新修葺的一般。
完整的神像是一只毛发赤色的狐狸,纤长优美的身躯端然站立,九条尾巴在其身后绽放,神狐眉心点缀着一颗花瓣状的神印,让这精怪之物也似拥有了神性。
只是这神性,此时却被缭绕其上的一缕魔气玷污了。
半魔半神的狐狸微眯着眼睛,深邃的视线便从那狭长的眼中射出,凝视着神座下的两个凡人。
贺湑往前走了一步,衣袖处传来的力道拉住了他。
“这是幻术。”沉静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我知道。”
显而易见的,这是魔物施的障眼法,挡住洞口的完整神像,实在太过欲盖弥彰。
可眼下,他们必须先破除这层幻术。
“万灵宗的术法里,可有与幻境相关的?”贺湑问道。
“忘鹤”立即应道:“有。”
贺湑安静地侧耳等待着,可预想中的解说却迟迟没有到来,他偏过头去,看见“忘鹤”的表情有几分迟疑,似乎在挣扎要不要告诉他。
见他这副为难的样子,贺湑莞尔,替他找了个借口:“寒剑山的典籍中,没有关于万灵宗的内容?”
果然,“忘鹤”的眉目立即舒展了些许:“万灵宗有一秘术,名曰梦浮生。根据典籍记载,此术可在一定范围内制造一场浮生大梦,与现世无异。”
与现世无异?
贺湑点点头:“看来这魔物的术法修炼还没到家,留下不小的破绽。那典籍中可有记载破解之法?”
“此为万灵宗秘术,寒剑山的典籍中也不过只言片语,并无细节。”“忘鹤”略微停顿了下,抬眼看向神龛上的九尾狐像,“不过既有破绽,想必便是破解的缺口。”
一般情况下,幻术都只能迷惑深陷其中的人,若是看穿了幻境,将其打破,便能破解术法。
想来这万灵宗的梦浮生虽为秘术,说到底也是幻术的一种,逃不开这共通之处。
“好,那便打破它。”
贺湑将“忘鹤”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击中九尾狐的眉心,一道黑光闪过,九尾狐仍然端然立在神龛之上,狭长上挑的眼尾看起来有些许诡异。
这座完整的神像不似梦境外那般脆弱,好像真正拥有了力量,竟给人一种活过来了的错觉。
可神像终究是死物,贺湑看得清楚,是魔气将那道灵力纠缠腐蚀了。
“站远一点。”贺湑对“忘鹤”说,对方依言往后退了退。
他眯眼看向神狐像,并指作诀,嘴角挑起一丝弧度:“准备好了。”
灵力在他指尖汇集,光芒愈发旺盛,而后隔空一点,那道浑厚的灵力唰地直直没入灵狐像中,蛛网般的细小光芒在灰色的石像表面浮起。
一缕缕黑色的魔气跳跃挣扎,最终还是在冰蓝的光芒下溃散。
“轰——”碎裂成块的神像轰然倒塌,神庙随之震颤。
剧烈的轰鸣声中,贺湑仿佛看见海浪在眼前漫过,神魂深处响起旷古的鲸鸣。
不过一瞬,一切都消散了。
缕缕天光从破败的屋顶漏进来,照亮了神龛下那个黑黝黝的洞口,丝丝魔气翻涌,却难掩颓势,再不如方才的嚣张。
眼前的场景与现世重合,贺湑本应松一口气,可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梦境结束了?
他还以为会有一场苦战,可眼下如此轻易便结束了?
“师尊。”身后传来忘鹤的声音。
贺湑还未回头,便感到一只冰凉的小手拉住了自己的手。
“师尊,要下去吗?”
晨风渐起,吹乱了发丝,贺湑望着神龛下的洞口,那团幽深的黑色里似乎藏着一个漩涡,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魔物就在这个洞中了。
他们追踪魔物来到此处,只要进入洞中,一切便算了结。
了结……
“师尊……下去……”
忘鹤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倏尔从身后飘到了耳畔,原本怯怯糯糯的嗓音变得低沉阴森,透着蚀骨的恶意。
“师父,你为什么要推我下去,为什么要害我?”
“你才是害人的魔物……”
“你……魔物……不得好死……”
忘鹤的声音愈发凄厉,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抽越长,最后变成了一道瘦长鬼影,散发着腥臭的可怖面容紧紧贴着贺湑的脸。
阴冷粘腻的触感划过皮肤,手腕被死死攥住,几乎要被掐出洞来,失神的一瞬,贺湑仿佛落入了命数终点的黑暗地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从额角划过脸庞,最后从喉间的破洞流入气管。
无尽的晕眩。
“你去死吧!”鬼影“忘鹤”爆发出最后一声怪叫,似乎是愤怒,却又夹杂着桀桀怪笑,诡异至极。
贺湑只感到掐着自己手腕的力道一扬,原本缚在身上的压力顿时卸除,而后他便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他微微闭上眼,竟感到一瞬的松快。
只是这松快也没能持续多久,下一秒,他重重砸在了地上。
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有水滴落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冰凉的地面唤回了些许神智,贺湑摸索了下,才发现那不是水滴,而是血从他身上滴落,砸在地上的声音。
这地面竟是光滑的。
就好像这里不是破庙里的粗糙洞穴,而是一间漆黑阴冷的地宫。
念头划过的瞬间,贺湑感到周围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不急不缓地向他靠近。
脖颈被牵动,贺湑敛眸,瞧见一条锁链,从他的胸前一直向前延伸,直到被一只黑靴踩住。
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曾窥探过,也一直等待着的,终点。
恍惚间,贺湑放弃了挣扎。
他最后终于成功地走到这一步了么?
贺湑脑海中的记忆开始漫无目的地回放,他好像看见忘鹤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中挥剑,而自己坐在木屋窗边,有只手轻轻触在他脸上,温凉的触感将他的神魂微微牵动。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黑靴越来越近,最后在他的脸边停下。
贺湑试图去描摹这双靴子的主人,可他却忽然想不起长大后的忘鹤该是什么样子了。
似乎感应到了贺湑的想法,黑靴的主人蹲了下来,苍白纤长的手指捏住了贺湑的下巴,不轻不重地一抬——
贺湑撞入了一双饶有兴味的眸子。
来人一身红衣,姿容映丽,赤红色的发带伴着发丝垂落下来,眼眉微挑地看着贺湑,黑色的眼瞳深处隐隐透出一丝猩红,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谢之涯,你怎么在这里?”红衣人歪了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