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忘鹤。
一个清晰的认知蓦地从模糊的意识中冒了出来,贺湑有些费力地眯了眯眼睛,试图从来人身上搜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好熟悉,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可任凭贺湑绞干脑汁,也翻不出一点与之相关的记忆。
见他不说话,红衣人俯身,捏着贺湑下巴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下,轻笑了声:“你是来找我的么,谢之涯?”
温热的气息铺洒在贺湑脸侧,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在他脸上一触即离,贺湑不自觉地想要逃离,可头稍微一偏,便又被控制着转了回去。
“不想看见我?”红衣人发现了贺湑的躲避,凑得更近了,几乎整个人覆在了贺湑身上。
这姿态着实有点暧昧了,但气氛却如何也旖旎不起来。
被这么个来路不明的美人压着,贺湑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某种难以形容的错乱感让他感到不适,甚至无法直视此人。
贺湑试图抵抗,可身上固定着的铁链让他动弹不得,他只得闭上眼睛:“你是谁?”
红衣人动作一顿,而后哼笑一声:“我是谁?”
那语气颇有些奇怪,好像感到不可思议。
贺湑感到下巴一松,覆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红衣人冷冷的声音从上方落下:“谢之涯,你不认得我,可还认得他?”
“师尊!”
忘鹤?
贺湑猛地睁眼,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被不知何时退开来的红衣人提在手里。
他没有回应忘鹤,蹙着眉仔细辨认了一番。
不知为何,他脑子里有些混乱,似乎今天已经见了许多个不同的“忘鹤”,一会是小孩子,一会是狰狞鬼影,贺湑一时竟辨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忘鹤。
一些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浮现,许多个“忘鹤”的形象在贺湑眼前一闪而过,最后留下一双淡淡的,略显不自然的眼睛。
抬眼一看,被红衣人拎小鸡仔似地拎在手里的那个小人,眼眶泛红,委屈的鼻头皱成一团,几滴晶莹挂在脸边,欲掉不掉。
贺湑想起来了,这才是真正的忘鹤。
“师尊……”忘鹤强忍着害怕,明显已经要到极限了,湿漉漉的眼睛求救地望着贺湑。
贺湑缓缓站了起来,身上束缚的锁链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他活动了下手腕,警惕地注视着红衣人。
脑海中的混沌渐渐散开,他终于想起了此时的处境。
方才他和“忘鹤”一同进了破庙,捣毁了九尾狐像,而后便中了幻术,被拉入了神龛下的洞中。
这里并不是地宫,里面也没有索命的逆徒,只有一个来历不明的红衣人,押着暂时只会哭唧唧的小徒弟。
功法运转,指尖暗暗蓄力,贺湑眼神愈发清明,平静道:“放开他。”
“这么心疼你的小徒弟,”红衣人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斜睨了贺湑一眼,“放了他也行,拿你做交换,怎么样?”
贺湑笑了:“你以为,凭你这只会躲躲藏藏的手段,能制住本尊?”
他这话说得十分傲慢,好像他真是当世无二的剑尊,执剑睥睨众生。
实际上,贺湑心里并没有把握。
眼前的红衣人大约就是潜藏在梧桐乡中的魔物,根据慕流风几人提供的信息,这魔物虽然身受重伤,但至少也保留了元婴的实力,而他现在不过是个披着剑尊壳子的小小金丹。
不过,对方并不知道这一点。
红衣人肉眼可见地迟疑了,他歪了歪头,粲然一笑:“你说得对。”
“既然你如此心疼,那就还给你好了。”说着,红衣人手上一松,可怜的忘鹤便像一个随便什么物件,啪嗒摔在了地上。
贺湑怀疑地盯着红衣人。
刚才还说要拿他换,现在这么轻易地就将人放了,这魔物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变幻莫测。
“去吧,去找你师尊。”红衣人笑着推了忘鹤一把,语气低缓如同诱哄。
那小人便像被看不见的细线操控的人偶,步履缓慢地朝着贺湑走来,脸上的表情却不合时宜地抽动着,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好像受了什么限制,嘴唇努力地开合,似乎急切地想要向贺湑传达什么信息,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
而贺湑的注意力不自觉地飘向了红衣人。
忘鹤每向前一步,他身后的红衣人便腐朽一分,面上的笑容逐渐破碎,变成低泣,最后变成幽怨的注视。
“谢之涯,你竟然将我忘了。”
“谢之涯,连你也不相信我。”
“原来你和他们一样……都该死!”
红衣人的眼瞳被血色完全侵染,一滴血泪从眼角流下,不知为何,贺湑的心脏好似被攥住了一般,生生地疼。
神魂剧痛之际,他想,这又是什么邪术?
明明红衣人呼唤的是谢之涯的名字,可他却感到自己也正遭受着声声讨伐,无尽的恶意随着尸山血海蔓延而来,压得贺湑喘不过气。
现实摇摇欲坠,意识再次模糊,下一个梦魇已现雏形。
看着贺湑精神不支地再次摔倒在地上,已然枯朽成骨的红衣人,干瘪嘴角竟流露出一丝笑意。
他空洞的眼睛里带着探究,抬起一只手,掌心对着地上的贺湑,屡屡黑气在指尖萦绕成型。
“凭什么制住你……就凭,全天下都知道你的软肋。”红衣人喃喃道,看向贺湑的目光微微一变,带上了怜悯。
那是一种来自高位的,俯瞰尘世般超然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具枯骨上,显得十分怪异。
下一秒,掌心魔气倾泻而出。
那魔气细看之下也并不纯粹,与青绿色的灵力交织着,像是有一清一浊两股力量在其中抗衡,而清的那一道隐隐占了上风。
魔气将地上蜷缩着的淡青色人影团团包裹,就像收获一只撞晕了的猎物一般轻而易举,毫无挑战性。
昔日剑尊竟沦落成此般模样,这让红衣人眼中的怜悯更深了几分。
“师尊!”目睹了一切的忘鹤声音颤抖,眼见着贺湑被魔气渐渐包裹,惊恐地低呼了一声。
这让红衣人注意到了被遗忘在一旁的小小人影,轻声笑道:“差点忘了还有你这个小东西。”
没了师尊庇护的忘鹤看起来可怜极了,像离了鸟妈妈羽翼的雏鸟,羽毛还没长全,面对天敌只能闭着眼睛发抖。
“别这么紧张。”红衣人无奈地放轻了声音。
他向忘鹤伸手,手掌刚要触碰到忘鹤的发顶,却被一道雪白剑光猛地洞穿了!
“啪嗒。”一截白骨手臂掉落在地面上。
红衣人怔愣一瞬,不敢置信地低下头,恰对上“忘鹤”那张小脸。
忘鹤执剑临风而立,好似一把尘封的利剑被鲜血唤醒,锋芒毕露,凌厉无匹,令人胆战心惊。
前一秒还在哭哭啼啼的小徒弟,此时竟露出了近乎冷酷的神情,看他的目光仿若淬了冰,淡漠而轻蔑。
就像是在审判一个已死的幽魂。
这情景有些超出红衣人的理解范围,不等他反应过来,背后传来两道炸响,灵力凝聚成锁链,“唰”地勒住脖子,将他紧紧捆缚在地上。
缭绕的魔气散去,颀长的淡青色身影从黑雾中走了出来,冷眼凝视红衣人:“你究竟是谁。”
似乎是配合着贺湑的审问,“忘鹤”散发着寒意的剑光随居高临下地直指他的脖颈。
红衣人久久无言,半晌,那干涸的嘴唇终于动了动,苦笑一声。
可贺湑已然没了耐心,淡道:“动手吧。”
忘鹤手腕微动,剑光闪过,那红衣枯骨顷刻便化为了灰烬。
只是斩碎了枯骨还不够,那一点蕴含着极致剑意的白光在周遭空间中游走而过,摧枯拉朽般摧毁了整个法阵,耳边依稀能听见海浪破碎的声音。
终于白光渐消,洞穴里重归黑暗。
一阵晕眩之后,贺湑的神智渐渐回归,方才那被攥住心脏的窒息感缭绕不散,他忍不住呛咳了两声。
洞穴里响起另一道咳嗽声,和贺湑宛若一唱一和。
贺湑警觉地环顾四周。
“东南角。”行重消失许久的声音再次在贺湑脑海中响起。
贺湑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浑身上下紧绷的肌肉都松懈了两分:“行重兄,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忘鹤呢?”
“忘鹤”其实就是行重,早在进入神狐庙之前,贺湑便发现了。
梦境刚开始的时候,真正的忘鹤便不知所踪,起先贺湑以为是魔物占据了忘鹤的身体,可这“忘鹤”却对他并无恶意,还让他有一种不知缘何而来的亲近之感。
再联想到了无音讯的行重,答案呼之欲出。
可在方才进入洞穴后,第二层幻境当中,被红衣人挟制的却又变成了真正的忘鹤,行重再次不知去向。
发现这一点时,贺湑心里是慌乱的,他自己只有金丹后期的实力,虽然也未必不能同魔物一战,但行重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是他行动的底气。
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必然不会凭空消失的,他联系不上行重,很有可能是他们被分隔在了不同的幻境当中。
被魔气包裹束缚的紧要关头,贺湑下意识地在心中呼唤行重,幸运的是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应。
而后便被行重操控的“忘鹤”一剑破除幻境。
幻境破除后,行重又再次回到了贺湑的识海当中,贺湑由此推断,整个梦境应当都结束了。
既然行重回来了,那忘鹤呢?
行重对他的问题毫不意外,淡道:“还在幻境当中。”
贺湑只一抬眼,便在前方不远处发现了昏倒在地的忘鹤,眉心紧蹙,气息微弱。
“你应当发现了这幻境之术有两层,忘鹤被困在了第二层。”行重继续道。
难怪在客店入梦境时,忘鹤没有醒过来,原来是从一开始便被拉进了第二层。
刚好是在这个山洞里。
贺湑点点头,他此时心里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行重,可眼下显然不是适合交谈的时机。
东南角昏暗里再次传来咳嗽声。
贺湑站在原地,甩了个火诀过去,点点火光将稻草床引燃,照亮了旁边靠墙坐着的人。
这人身上缭绕着丝丝魔气,着一身儒雅白衣,眉目温和,面容苍白却含笑,饶有兴味地和贺湑对视。
这般弱柳扶风、翩翩公子的形象,和梦境中那红衣人的模样大相径庭,也就是说,方才那红衣人只是因谢之涯而生的幻境。
“谢仙尊,睡得可还好?”那人笑着问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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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剑破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