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慕流风恍然大悟的表情,贺湑没有再多说什么,让忘鹤将今天他们在梧桐乡中的所见所闻都讲了一遍。
听完找鸡的经过,慕流风有些云里雾里。
听完望月峰四个弟子完成琐碎任务的过程,慕流风更加迷茫了,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重点。
想想自己身上背负着掌门大弟子的荣誉,他必须挽回脸面。
慕流风脑子转得飞快,思索一番后敏锐地提炼出了关键:“师叔的意思是说,在这梧桐乡中,白日里发生过的事情,会在夜间再次上演一遍?”
贺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不错。”
并且可以确定的是,只有在天黑前发生的事情,才会在晚间重复发生。
这一点,还要从找鸡的故事说起。
白日里找到阿青的鸡后,贺湑便对事情的全貌有了猜测。
鸡在昨天白天走失,天黑后被猎户带回,因此晚上的“梦境”当中,鸡再次走失,猎户上山,而后天亮了,梦境结束。
那么在鸡走失到猎户下山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个节点,节点前发生的事情,就会在三更之后以梦游的形式再次发生。
后续师徒几人在梧桐乡中做任务时,又遇到了不少跟这“梦境”怪象相关联的事情。
什么怀疑自家的狗中了邪法,半夜家里遭贼都不吠叫,或是怀疑家里的鸡被夺舍,每天凌晨都不打鸣,导致主人家每天都中午才起,平白耽误了干活的时间。
——晚上梧桐乡中的一切都在梦游呢,自然鸡不鸣犬不吠。
后来任务全部完成,将阿青送回家时,小女孩欢快小跑的背影让行重想起来,昨日梦境结束之时,街上的最后一道身影,便是结束玩耍,在大人的催促下各自回家的几个小孩。
结合这些线索,事情基本都能解释得通了。
梦境背后的始作俑者在梧桐乡中被布下如此大一个幻阵,必然有所图谋。
而据贺湑今天一天下来的观察,梧桐乡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乡落,除了离龙爪潭比较近,灵气较为充裕外,没有任何称得上特别的地方。
当然,或许背后那人单纯看上了灵气充裕这一点,适合养伤。
布阵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因此贺湑才说,魔物必定就常在这梧桐乡中的某个角落。
魔物身负重伤,布下这么一个阵法,将整个梧桐乡,以及暂时在此地歇脚的修士都拖入梦境当中,从而遮掩自己的行迹。
在贺湑到来之前,他的术法可谓是毫无破绽,难怪慕流风几人蹲守了这么些天,连魔物的影子都没抓到。
慕流风脸色很是难看:“没想到那魔物就在眼皮底下,竟将我们也骗过了。”
亏得他们还每天跑断腿地到处去找。
“你们修为不及魔物,中了他的术法也很正常。”贺湑宽慰道。
这让慕流风振奋了些,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剑上,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那魔物抓出来:“师叔,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眼下我们虽然知道梦境的大致规律,但具体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尚且无法定论。”贺湑淡声道,“但这术法既然在晚上生效,想必那时魔物便会外出活动。”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丝红霞方才慢慢爬上天幕,离天黑还有相当一段时间,回过头又瞧见慕流风几人眼下大大的黑眼圈。
于是他安排道:“你们现在要做的,是休息,等待天黑。”
刚刚才因为晚上睡觉在贺湑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此时贺湑吩咐他们休息,师兄弟几人都不敢选择睡觉,不约而同地坐在原处打坐起来。
晚上想必有一场苦战,一方面打坐调息恢复精力,一方面也怕睡着之后,再次中了魔物的术法。
一时间,客店大厅里安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熟悉而又阴险的困倦感悄悄席卷上来,众人运转的功法不知不觉出现了卡顿,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头载入梦乡。
却听天外传来惊堂一响,众人顿时神魂一震,骤然睁开双眼。
原是贺湑弹出了一道灵气,在昏昏欲睡的弟子耳边炸开。
“是梦境开始了?”慕流风最先反应过来。
贺湑点点头,他扫视众弟子一圈,见大家都平安醒来,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忽然间,他发现大厅角落的桌旁,还有个小小的人影双眼紧闭。
忘鹤没有醒。
贺湑眉心微皱,向忘鹤的方向走了过去,这时,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一情况。
伸手轻点在忘鹤眉心,贺湑让一缕神识探入,却发现忘鹤体内功法运转正常,俨然是入定的状态。
“这……忘鹤师弟没事吧?”
贺湑还真有些说不好。
从身体情况上来看,忘鹤一切正常,可不知为何,他却无法将其唤醒。
方才其他人打坐之时,或多或少受到魔物术法的影响,功法有所卡顿,可忘鹤体内的功法运转却丝毫不受干扰,就好像这术法没有对他起效一样。
贺湑皱着眉头仔细探查一番,惊讶地发现,自己甚至感受不到忘鹤的神魂波动。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还完完整整的人,忽然就只剩下了躯壳!
“行重兄,他……”就在贺湑刚刚开口寻求行重帮助之时,眼前的忘鹤竟忽然睁开了双眼,直直看向贺湑。
眼神平淡而专注,往日里总在眼眶里打转的水,此时都凝成了冰。
贺湑一怔,一时竟被这眼神给摄住了。
这不是忘鹤会露出的神情。
那双含着冰雪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贺湑,而后缓慢融化开来,忘鹤眼睫微垂,张了张嘴:“师……师父。”
仿佛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其余弟子们纷纷松了口气,唯有贺湑仍然警惕着。
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攫住了贺湑,眼前这个忘鹤让他感到熟悉而又陌生,他在心里疯狂呼叫行重,可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罢了,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找魔物要紧。
贺湑镇定下来,开始分配任务。
现在他们这里有四个金丹,一个筑基,三个练气,加上他自己,勉强有个金丹大圆满的实力。
贺湑决定兵分两路,从客店出发,分别朝两个不同的方向搜查梧桐乡,各自绕一圈后,回原处集合。
考虑到自己带来的这几个小弟子修为太低,贺湑留下了柳川和杜恪然,给了他们一些防身的符箓,让他们在客店里接应。
筑基期的叶若琪跟着慕流风四人,而他则带着忘鹤。
这分配让叶若琪心里有些膈应,凭什么忘鹤一个练气期,就能跟着贺湑行动,但也只是暗地里想想罢了。
经过这几天相处下来,她逐渐认清,忘鹤亲传弟子的地位是经过了贺湑的认可的。
计划商定完毕,几人便跟在正挎着篮子出门买菜的店小二身后。
店小二闭着眼,却好像能够视物一般,丝毫没有被障碍物影响,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跟着一串房客,他径自开了店门的锁,往街上去了,正如他昨天白日里所做的一样。
贺湑带着忘鹤,沿着街道往东边走去,一路上观察着四周。
昨晚的梦境开始时,他已经睡着了,并没有亲眼目睹,此时方才真正看到乡人梦游的场景。
街上往来的乡人,果真如行重描述的那般,行动如白日里一模一样。
这情景多少有些令人惊奇,尤其是对于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小孩来讲。
可是。
贺湑微微偏头,瞥了一眼跟在自己右后方不远处的忘鹤,白净净的小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波澜不惊,如同一汪深潭。
贺湑慢了半步,伸手按了按忘鹤的脑袋,问道:“怕么?”
小人不太适应他这般举动,略微僵了一瞬:“怕。”
好一个平淡似水的“怕”。
这果然不是忘鹤。
换做真正的忘鹤,这会该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神色了,要知道,忘鹤可是个泪失禁体质。
可不知为何,此时本应更加警惕的贺湑,竟然感到某种莫名的趣味,想逗逗这个换了芯的“忘鹤”。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恐吓道:“你后面有个人,跟紧我。”
“忘鹤”迟疑了一瞬,而后听话地往贺湑身上靠了靠,小手无师自通地捏住了贺湑的衣角。
贺湑唇角勾一抹兴味的弧度,向下看了眼,揉了揉“忘鹤”的发顶。
小动作装得还蛮像,只可惜表情仍然不到位,贺湑的评价是,演技有待提升。
这鸠占鹊巢的“忘鹤”暂时没有让他感受到敌意,只是不知道真正的忘鹤究竟去哪了。
街旁一户门外,一个男人刚刚被妻子赶出家,手里捧着两个白花花的大馒头,肩上扛着锄头,郁闷地往田间走去。
眼前情景颇有些似曾相识,贺湑想起来,这是早晨他刚起床时,透过窗户看见的。
忽而念头一动,生出几分好奇。
既然梦境中的会重现白日里发生的事情,那如果白日里在梧桐乡中活动的人,没有入梦,那么属于他的那一部分事件又该如何发展呢?
贺湑转头看向客店窗户,两只死鸟安安静静地躺在窗下,而窗前,空无一人。
衣角忽然被扯了扯:“有人在看我们。”
贺湑跟着“忘鹤”的目光看过去,正正对上藏在街对面树后的一双眼睛。
空洞洞的,一片雾白的眼睛。
是阿青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