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死者 第5章 小废物

郁屿澜一路推着陈辰伦走到悬停的浮梭前，还贴心地拉开车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陈辰伦还能怎么办呢？至少这辆浮梭确实比埃斯特·白的四驱炫彩摩托要简约太多了——简约干净到他差点以为是刚买的新车。

一上车，他就正对上驾驶位的兄弟的眼睛，二人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

“噢，他是Nothing，刺挠玫瑰野的小架子鼓手，小Nothing，这是陈辰伦陈小哥，打个招呼。”也不知道郁屿澜怎么想的，明明一辆浮舟三排六位，偏偏要推着陈辰伦进副手位和Nothing尴尬对事，自己反而悠悠哉哉霸占了一整个二排，横着身子躺在1.5m宽的两座上，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就立着搭在一边的窗玻璃上翘着二郎腿。

好不惬意。也多亏飞梭的玻璃防窥。

Nothing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年，明明生得一副阳光灿烂的样，但不知为何他那阴郁孤僻的气质反而更打眼，让人反而习惯性的忽略他的外貌。

比如现在，Nothing闻言，默默的伸出了手，意简言赅。

“Nothing。”

陈辰伦迷惑了一会，试探性地也伸出手。

“陈辰伦……？”

“哈哈哈哈……”身后传来郁屿澜放肆的大笑，“陈小哥，你知道吗？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和小Nothing会非常投缘，哈哈，因为……哈哈哈，你们都不爱说话，哈哈哈。”

“我都不敢想象，要是你们面对面坐一个下午，那得多有乐子哈哈哈。”

两位当事人并不觉得好笑。

孤零零的笑声在浮梭里飘荡，显得分外尴尬。

Nothing:“不要在名字前加小字。”

陈辰伦:“我只是不太习惯和人打交道，没有不爱说话”

此时浮梭的内置显示屏适时的亮起，那位银发红瞳的少女终于可以换一个干净一点儿的电子屏了。

“郁哥，有时候我还挺佩服你，你是真的不会尴尬的吗？”Aiglentine真诚的发问。

“Aiglentine？不是管理局的智能AI吗？”陈辰伦诧异。

“而且，为什么你们一个个感觉和她都很熟？”

也许他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但经过艾赫塞斯一天的洗礼，陈辰伦已经熟知这里的模式——你表现的再奇怪都不奇怪，反而你不奇怪才很奇怪。

Nothing沉默的开车，置若罔闻。

“啊，看来陈小哥身上有许多有趣的秘密。”郁屿澜噗嗤笑了一声，陈辰伦刚想开口，一只手指不容置喙地抵上了他的唇。

陈辰伦抬头，正对上郁屿澜的眼晴。

郁屿澜那双深邃而幽暗的蓝色眼睛此时在窗外虚浮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晦暗不明。

“嘘……别着急否认也别着急回答。”

他俩挨得很近，深蓝色瞳孔里陈辰伦的倒影显得格外鲜明，沉默中交织的呼吸声也格外清晰。

“我喜欢挖掘秘密的过程，让我慢慢去猜吧，你的谜底。”

话虽如此。

“好，都好，你能不能先下去，好好坐好。”陈辰伦崩溃地应声，他大爷的郁屿澜是真的不觉得他半个身子撑着座椅靠背倒吊着脑袋望着人的动作很惊悚也很危险吗？

陈辰伦十分怀疑下一个急刹郁屿澜就会掉下来，然后一整个砸他身上。

Nothing依旧沉默的开车，对一切置若罔闻。

“好的惹。”郁屿澜委委屈屈地坐了回去，夹着一副软软糯糯的尾音。

“当当，答案是，因为大家都喜欢Aiglentine。”

“Aiglentine可不只是一个人工智能AI，或者说，她是一个智能AI，但不是人工的。这个问题，你要真去问Aiglentine，她估计是不好意思回答的，我就纡尊降贵地向我们要补常识课的陈小哥解释一下吧。”

“多少年前来着？记不太清了，地球磁场突然紊乱冰川融化什么的，哎，反正你理解为世界末日就行，来自民间的一个私人科研队却在此时向世界公布了他们的研究成果——初具雏形的艾赫塞斯地下城，而Aiglentine，那时还是一个人类女孩的Aiglentine，就是科研队的带头人，这个科研队，也是现在管理局的前身。”

陈辰伦此时也在终端上搜到了相应页面。

艾赫塞斯地下城，原本并不叫艾赫塞斯，也不是地下城。只是Aiglentine的团队提出的一个构想——人类能不能脱离陆地，创造一个独立于自然的生态系统并自给自足。

其中具体涉及到的一系列高深理论和一些个弯弯绕绕，陈辰伦选择性略过，反正最后的结局是，在人类快要灭绝的时候，艾克塞斯计划成功了。

成为了人类延续的诺亚方舟。

“Aiglentine是所有人的英雄，被写入史册的伟人。”

“但艾赫塞斯只是Aiglentine的成果之一，延续人类的成果。她还有另外一项同样足以载入史册的创造——基因编码和基因重构技术，这是延续个体的成果。”

“而这项成果的第一位实验者，也是第一位牺牲者，是Aiglentine本人。”

“意识编码载入成功，但是生物编码的基因重构却出现了问题，导致Aiglentine生物基能不可逆损伤，宣布生物意义上的死亡。但Aiglentine的意识依旧被截留在计算机中，开启了消散倒计时。”

“而这个时候，她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其他九位管理员也同意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决定——Aiglentine的意识数据被保留了下来被制作成了AI，成为艾赫塞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核心总控人工智能。”

“你有没有看过以前的电影？很久以前的那种科幻片，人工智能统治人类之类的，现在被翻出来当作喜剧片可火了，大家都当个乐子看。”

“主要是因为，大家都相信，这位曾经救赎了全人类又为了人类而死的少女，永远不会站在我们的反面吧，而且有Aiglentine这个最强Ai在，想来其他阿猫阿狗也不敢造次。”

“Aiglentine不仅仅是管理局的智能AI，也是每个人的专属AI。她记得艾赫塞斯每个人的名字，知道每个人的兴趣和喜好，了解每个人的性格，也了解每个人的故事。在基因编码技术下，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很长，长到你会忘记很多事，忘记别人，也忘记你自己。”

“只有Aiglentine会一直记得。”

“就像这样。”郁屿澜耸了耸肩，懒洋洋的吆喝了一声。

“Aiglentine！”

虚拟屏上再次出现少女银发红瞳的经典模样，对于艾赫塞斯居民早已模糊了岁月概念的时间观中，那是一切的起点，亦是过程的永远。

“我一直都在。”Aiglentine如是回应道。

“到了？那我就不送了，明天见啊陈小哥，小Nothing，走了。”

“不要在名字前加小字。”

“好吧走了，little Nothing”……

吵闹的人总算离开了，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陈辰伦居然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点开终端显示已经21:17，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么一个没有白天的地下城要用24点计时。

建筑很高，也很亮，四四方方的一间间屋子将它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几何形，像一块块堆积而成的立方体积木。

通往他自己房子的路显得狭窄而逼仄，弯弯绕绕挤在立方体与立方体的空隙里。

或者说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路或者真正意义上的街。街和路属于中心广场，属于鎏金梦都奢迷华丽的商业区。

居住区没有路，有的是废铁皮搭成的台阶，是巨型的金属水管，谁家的屋顶，又是谁家的地板，铁链连接的长长的简易吊桥斜斜地跨过深邃的正方体之海和海中不知属于哪一层的灯火通明，

陈辰伦走过长长的台阶，走过堆着旧纸箱子和易拉罐环的小巷，弯着头侧身避开头顶随意勾织着的电缆线，走过长长的金属吊桥，走过巨型的金属水管。

他依旧在城市里。狭窄的街道上也会有擦肩而过的行人，会有飞行器在天空急速的划过。抬头看依旧是又高又亮的正方体群落，但是再抬头，望向更高的地方，鎏金梦都辉煌璀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还在吸引着来自四方的绚烂鱼群。

繁华，堂皇，又寂静。

这里是不夜的艾赫塞斯城，但偏偏到处是黑暗，每一处黑暗，都藏着人的影子。

“到达目的地。”

陈辰伦用终端轻轻一扫，门开了，人也呆了。

大概80平米的地方，简单划分成上下两层的小复式，映入眼帘的是一楼的客厅，地上铺着软绒绒的白金色地毯，在暖色调的柔光灯照射下显得格外温馨。皮质的复古小沙发是和管理局会客厅内一样的款式，小边几上摆上了茶具和零食格，茶柜边上仿真的实体屏又有一种复古的旧记忆色调。

完整的落地窗1楼2楼连成一整块，整个城市的灯火璀璨都映入眼帘，恍若银河星辰万里盛大又澄明。

城市绚丽夺目的剪影和小家温馨精致映的倒影在陈辰伦放大的瞳孔中，这是不到半天的时间里Aiglentine为陈辰伦准备好的，是陈辰伦理所应当拥有的，也是每一天艾赫塞斯人此时此刻正习以为常享受着的。

于是所有的疯狂都在此刻得到了解释，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又偏偏无所不有。

陈辰伦的视野里突然跳出终端的虚拟屏，依旧是少女熟悉的模样，她语气温和又带着暖意。

“陈先生，根据我对你一天的了解，我猜你可能偏好于简约冷调现代风，但出于我个人的一些考量，也许温馨暖调的装饰风格会让人更加舒适一些，因此我准备了两套方案，如果你不喜欢，可以随时切换装饰风格。”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但还是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Aiglentine，终端系统的官配AI，相关指数可以在系统设置里调整，当然，如果不喜欢我的存在，设置里也有沉默模式。”

“无论如何，欢迎回家，愿您有一个愉悦的晚上。”

陈辰伦一时失语，竟不知道该如何整理措辞。

此时此刻，他好像理解了郁屿澜那一句“只有Aiglentine会一直记得。”

相对的沉默被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电子音打破。

“啊啊啊啊等一下等一下……”还没等陈辰伦冲上去眼疾手快关上窗子，一只圆头圆脑还带俩翅膀的黑影便“嗖”地一下闯进了房间。

“主人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的好苦你知道你不在的这么久，我是怎么过的吗啊啊啊嘤嘤嘤……”电子苍蝇小小的显示屏亮起一个“o(╥﹏╥)o”的表情，嚎得格外凄惨。

“我就一个恍神你嗖的一下人影就不见了，等我赶到c区郊区就只见炮轰过的一片狼藉我都要吓鼠了，慌慌张张找到管理局你又刚好离开，我退出去了你又偏偏回到管理局……”

“等等……”

“主人，你有……别的Ai了？”

看见Aiglentine的时候，小家伙像是突然卡了bug，小的可怜的显示屏闪过一串乱码，哭嚎声一下子止在原地。

陈辰伦原以为小苍蝇咋咋呼呼又闹腾的性子会吵吵嚷嚷地

沉默了良久，小苍蝇亮出一个委屈巴巴的“心碎”图案，垂着翅膀，电子音低低地响起。

“你不要我了吗？”

陈辰伦承认，那一刻他的心好像被扎了一下，带着酸酸软软的疼。

先前事情紧急又混乱，陈辰伦还没来得及打量小苍蝇这小玩意儿装死弄丟了，现在得了空仔细一想，才发现小苍蝇还，怪像他以前养的一个小东西——

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工智能。

陈辰伦还在执行部的时候，一次装备更新，新加了一款辅助智能系统。陈辰伦很喜欢这个新装备，虽然它只会发出机械单调的系统音，诸如“开机，欢迎使用帝国辅助智能系统”“赞美帝国，帝国永垂不朽。”“请不要传达无意义指示。”“任务执行完毕。”之类，但陈辰伦依旧很喜欢。

毕竟，总算有什么东西能和他说话了。

令人遗憾的是，陈辰伦带着新装备执行的第一次任务，新装备就遗憾退役，一发子弹擦过悬浮的小圆球，只听落地的一声响，小东西就碎成了一块一块。

那天的任务对象死的格外凄惨。

结束任务后，陈辰伦静静地垂眸盯着怀掉的小东西发呆。不能上报执行部，他们不会修好小东西，只会轻飘飘批上一句“不合格”然后将它销毁丢弃。也不想就这种离开，碰到下一个可以说话的小东西希望渺茫。

很奇怪，是不是？陈辰伦不喜欢也不擅长交谈，但他偏偏喜欢有个什么东西能和他说话。

也许只是因为住惯了休眠仓的他，厌倦了无休止的寂静。

犹豫了一会儿，他捡起了碎片。三十分钟后他身边跟着一只颤颤巍巍的小圆球回到了执行部。

30分钟的时间，陈辰伦十分成功的将他的辅助系统，改造成了电子垃圾。

改装后的电子垃圾只有两个废物功能，一是说废话。二是会逃跑。

具体表现为，陈辰伦再次执行任务时，电子垃圾一边发出“嘤嘤嘤”“啊啊啊”“救救我”等无意义的叫唤，一边躲在陈辰伦身后用他挡火力。陈辰伦觉得这两个功能非常实用，至少小东西再也没有坏过。

从那以后，陈辰伦开始了养电子废物的日常。小废物很好养，平时执行任务的时候捡点零件能源块，就可以活的很好。小废物很话唠，爱说废话，没人理它也可以叽叽喳喳不停。小废物还很懂事，真要做什么事儿的时候它会很拼命地去做，虽然大多数时候它都做不好。

总而言之，养小废物的确为陈辰伦漫长又无聊的待机时光中提供了不少趣味。

但好景不长，在其他19个行刑者的辅助系统都相继报废后，小废物的存在被帝国发现了，陈辰伦也因此进了审判庭。

在审判庭中，他的另一个秘密也暴露了出来——休眠时大脑并不会完全失去意识。这件事在当时的帝国政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陈辰伦以前还以为是他私自改装任务装备一事影响极其恶劣，现在回过头看关注度如此之高的原因只怕是帝国政客们对他在黑暗死寂的折磨下安然活了那久，没有神志崩溃，还能正常执行任务一事感到惊讶和诧异。

经过研究所一系列不太人道的检查，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13号单纯的只是抗逆性高，在极其恶劣的外在环境下依旧能保持微弱的生物活性。也并没有生出反帝倾向和其他异常倾向，养只小废物也只是单纯的因为休眠时间无聊。评级:安全无害（待进一步观测）

万幸的是，陈辰伦和他的小废物都留了下来，只是一开始，小废物还时不时被帝国带去检查，经过无数道程序研究所终于确定。

小东西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只是经过陈辰伦坚持不懈的改造，从一个废物，变成了一个多功能废物而已。

小废物一开始没有名字，就像陈辰伦也没有名字一样。他是13号，小废物就叫“13号的小废物”。再后来陈辰伦从执行部退休调到了监管部，这么多年第一次向帝国提出请求——他想要一个名字，一个新的身份。当时的13号等层层申请批下来等了小半个月，才轮到一个登记在册的名字，陈辰伦。

没有什么涵义，智脑随机生成的组合罢了，像其它任何一个帝国人的名字一样，无趣，枯燥，又干瘪。

所以人都不理解，他们困惑，质疑，嘲笑，阴谋论。只有陈辰伦盯着更名的金属控制环，小小地高兴了一下。

从此，13号有了名字，叫陈辰伦。于是13号的小废物也有了名字，叫“chen”。

只是陈辰伦从来没这么叫过它，依旧每天废物长废物短地喊。

此时，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怀着他也道不清的什么心思，试探性喊了一声，“chen？”

电子苍蝇抖了抖，电子屏上露出一个问号。

陈辰伦静静地盯了它一会儿，突兀地开口，声音低得有些失真。

“我在想，艾赫塞斯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说我已被押进了审判庭，这荒唐又怪诞的世界只是帝国制造的又一个骗局，一次考验，我在这里的所有所作所为此刻都呈现在审判庭的监控屏上，都将成为我未来明晃晃的罪证……”

“主人怎么会这么想？这怎么可能呢？但凡艾赫塞斯的提案送上了帝国的办公桌，和它有关的所有人只怕都得进审判庭，怎么可能让它投入使用？”

“哦。”陈辰伦平淡地应了一声，“所以你知道帝国，并不是艾赫塞斯的造物。”

电子苍蝇自知失言，“嘤”了一声灭了灯继续装死。这一遇到事就逃跑的样子，二十多年了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陈辰伦叹了口气，也没计较它的隐瞒——这小东西又蠢又倔，认死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想到这又觉得一阵气闷，他伸出手弹了一下电子苍蝇圆圆的脑袋。

“小废物，居然还学会骗人了。”

关了Aiglentine的显示屏，陈辰伦微微弯了弯嘴角，蠢就蠢了些吧，还能怎么办呢？

至少，它也一直在。

——

郁屿澜熟练地点燃一支老式烟枪，混着微熏草木气息的朦胧烟雾中，他面上那种凌厉的桀骜恰到好处地柔化了，原先暖昧不明的慵懒感却近乎无限地放大。

投影中的银发少女静静地沉默了良久，传声器中才传束她隐隐约约近乎失真的声音。

“郁哥，你觉得是谁杀死了陈小哥呢？”

“呵。”郁屿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放下烟枪，吐息中卷起又一阵云烟朦胧。欲发模糊的轮廓中，那双深邃的蓝色瞳孔显得那么醒目又危险。

“Aiglentine，收起你那拙劣的试探吧。”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基本上都猜到了。”

“嘘……别着急否认也别着急回答，我当然不会质疑‘我’的决策，也不关心你们管理局的那些小秘密，我当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无睹继续做一无所知的‘郁屿澜’。”

“但前提是，别再让我发现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