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槿把钥匙拿走了。
这是人渣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他把它藏了起来,从此切断了人渣总是想视奸他前男友的想法。
但温槿一直在疑惑,为什么时遥明明都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却依然租着这套房子,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都没有新的房客来住。
不过,他也乐得邻居家无人带来的清闲。
过去沉浸在周身的伤痛里,居然没有发现,正常情况下的人渣话这么多。
他讲着自己过去的事,出过的丑,有过的美好,和他的母亲甜蜜的恋爱,以及他们的婚礼。
但唯独婚后有了他之后的事,人渣只字未提。
温槿靠在椅子里,按着太阳穴:“停停。”
人渣滔滔不绝的嘴终于停了下来,缓慢地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听他讲话。
“怎么了?”
“我再问一遍,”温槿盯着他看,“你病了多久。”
温槿在很久以前就怀疑过,人渣是不是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
原因无他,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很分裂。时好时坏的情绪,一会暴躁一会正常的状态,让他不得不反应过来,也许他的表现是疾病所呈现出来的。
人渣的本意或许并不是这样——虐待他,控制他,直到他的灵魂腐烂。
可能,并不是这样的。
温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遭受过那么多摧残,在心里仍然想为人渣开脱,也许是为了抓住那丝最后一点点的温情。
或者可能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么?
想到这,他忽然笑了。
人渣并没有在母亲死后再娶,也没有再谈那些大大小小的感情,每年上坟的时候,他也会在母亲墓前,放下她生前最喜欢的木槿花。
这些,温槿都知道。
但是以前的他唯独不知道为什么,人渣要那样残暴的对待自己。
可他现在或许已经清楚的知道了。
人渣要锁住的不是他,是他对世界的那份恨意。
他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长到温槿能够把这些事都想清楚,在脑中捋成了清晰的一条线。
他大概能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人渣声音略带沙哑地开口。
“从你母亲去世那年开始。”
温槿怔住了。
“可是她是自杀的,”他迟疑了,“那你……”
人渣苦涩地笑了。
这是温槿第一次见他笑,虽然是一个很不美观的笑容,脸上的细纹全部堆在一起,岁月的痕迹在他脸上只留下两道浅浅的法令纹。
他的母亲在十六岁时生下他,那年人渣二十岁。
十七年过去,他并没有苍老多少,还和那个带着狠劲的少年有着七八分相像。
“我和你妈妈……”他重新说了一遍,似乎是喃喃自语,“我们是相爱的。我很爱她。”
温槿慢慢地听着他说,似乎在脑中捡起一块零落的,模糊的记忆碎片。
他的母亲也曾那样告诉过他,他们其实很爱对方,或许只是方式不对。
人渣的过去很不尽如人意。
他的父亲漠视,并且家暴母亲,从小他能看到的就是一片又一片的淤青,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和伤疤。
所以他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什么是爱。
他不知道父亲爱不爱母亲,他只知道那是他们的相处模式。
挨打,和沉默。
于是他照做了,同样的方式用在了她身上。
她是爱他的,所以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承受着这些明明该被称为是痛苦的事情。
但温槿不一样。
他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他破土而出的那一刹那,就是蝴蝶翅膀卷起的浪潮。
于是人渣感觉到了背叛,他开始变本加厉,更加严格的对待他。他以为那是爱的体现,把他和她困在自己身边就是爱。
可是温槿是会逃走的,他是一条活生生的芽苗,总会长成不受约束的参天大树。
人渣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他所谓的爱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悲哀的情绪。
而那个时候,他最爱的女人已经彻彻底底地离开了他。
他的话语无处可说,情绪无处释放,只能自己藏在心里,默默疗伤。
在这期间,他开始寻找温槿的下落,长途汽车能去的地方他全部找过一遍,连火车站这种小孩基本混不上去的地方他都找过,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他。
但是他的第一反应,是找回自己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威严,于是依然用着之前的态度对待他。
现在和温槿的相处,终于让他明白过来,人不是情绪的奴隶,也不该被过往所控制。
温槿活得很好,他似乎能从过去里走出来,活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
而他不能。
他身陷那里面太久了,久到已经找不到边沿,只能慢慢一点点摸索着去走那条模糊的、看不见尽头的路。
但是方向对了就好,总会走出去的。
温槿点点头:“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人渣很认真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对不起啊,小槿。这些年你真的受苦了。”
温槿沉默了一下,垂着头,双手撑着膝盖,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对不起,但却是最诚恳的一次。
温槿没心思也没有力气再去问得有多详细,但他已经知道了。
还是有点不甘心。
他在心里依然叫着他“人渣”,因为他做过的这些事无论如何也无法被磨灭,它们在他心里已经留下了一片滚烫的疤痕,再怎么样弥补,也无法彻底消除。
人渣靠在衣柜旁边,看着他。
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弯着的眼睛。
“那么,现在可以讲讲你了吗?”
太长了。
又太久了。
许多琐碎的事情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支离破碎。
温槿的眼睛里像有一片温和的海洋,但平静的海面下藏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样汹涌的波涛。
他沉溺在这片深色的水里,喘不过气。
温槿站起来,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差点向后仰倒。
人渣及时伸手扶住他:“怎么了?”
“可能是低血糖,”温槿直起身,按了按太阳穴,“有点晕。”
他又说,“等我一下。”
人渣看着他露出来的瘦骨嶙峋的一片脖颈,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进入心脏,于是那里不时传来阵痛。
他缓慢地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他们所说的,那种名叫心疼的感觉。
温槿走出卧室,对着长时间没碰过的行李箱看了一会儿,抽了张酒精湿巾出来把上面落的一层灰擦干净,然后打开了它。
里面的东西没有多少,几件衣服,然后是放在另一边的几本书,和他的日记本,还有他想拿去给人渣看的,他的病历。
温槿叹了口气,从角落里揪出那个很薄的蓝色本子,抖了抖灰尘,翻了几下。里面记录的很详细,他在和医生面对面时说过的话,医生下的诊断,以及开过的药物。
虽然他并没有去过几次医院,因为很烦。
温槿讨厌去人多的地方,更讨厌和人交流,还有那些多多少少的接触。每次回家他要把衣服裤子全部扔洗衣机里滚一圈儿,东西带回来也要用酒精湿巾擦拭,一遍又一遍的洗手,全都拜他的洁癖所赐。
医生曾经跟他说过,患有这些病,从来都不是他的错,他固执的不肯相信。
可现在,他看着那些一页又一页的字,有些动摇了,也许真的不是他的错。
他走回卧室,把病历本往人渣的方向一扔:“你看吧。”
人渣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微微张开的嘴没来得及合上,他快速地随意翻开一页,在看到诊断证明的时候,愣住了。
人渣抬起头看他,眨了两下眼睛,“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离开家那年,”温槿抿唇,在他旁边坐下,随手翻开一本书,“安静点看,别跟我说话。”
人渣默默地点头,从第一页看起。
温槿在害怕。
他似乎给了这个重新见面了几天的父亲太多的信任,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把最深处最纯粹真实的自己剖开给他看。
你看啊,我就是这样,千疮百孔。
他要接受,也必须接受他的父亲可能真的有一些精神上的疾病。
他在借此逃避过去,为了自己能放下曾经那些造成过创伤的事情,所寻找的借口。
但是此刻,哪怕是借口,也能让他汲取到片刻虚假的温情。
时遥离开了他。
他需要爱。
人总是靠着一些东西才能活下去,比如说,那种叫**的东西。
不是扭曲变态的,也不是平静如水的。
他需要的是,放肆又张扬的,在光明下的爱。
温槿只能被迫让自己接受人渣,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放过自己。
毕竟他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很讽刺。
以前想过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更不会放过的人,现在似乎成为了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救命稻草。
明明在认识时遥之前,他是可以只靠着自己,就能安安稳稳地愈合伤口,继续往前走的。
真是……不甘啊。
救了他,又让他坠入更沉重的深渊,然后自己走的无影无踪。
温槿笑了。
笑他自己居然能这样依赖一个人,以至于他剩下的气息从来都不会消散,只会在他身边越聚越多,无论在哪里,无论看到什么,都提醒着他那个人的存在。
他忽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人渣沉默着翻完了那一本小小的册子,低头看他。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十年前不说呢,为什么要把那个时候的对不起留到现在才说呢。
可已经没有用了,这些话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会徒增那些痛苦的情绪。
“所以,你给我看这些是想问我什么的吧,”人渣定定地望着他,“对吧?”
“嗯。”温槿斟酌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开口。
人渣点了点头,很认真。
“我知道的。”
是真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精神不太正常。
所以不是你的错。
温槿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人渣嘴里讲出来,在他脑海里的那个父亲,似乎是坚定且不可动摇的,但他现在却证实了他那个本该是虚无缥缈的猜测。
“我没办法,我只能是这样也必须是这样,”人渣苦笑着说,“是我害死她的,小槿,我没办法,我只能接受我是……有问题的。”
他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现在像是抱住自己蜷缩着一般跟他说这些话。
温槿无声点了点头,想说的话被扼杀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他和他一样,总在找借口逃避一些事情。
但是他能理解,并且也不再打算深究。人总是要靠着一些执念才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