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号。
时遥一直记着这个日子,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在黑暗中打开手机,晃眼的亮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他反复地在那个被拉黑的聊天框里敲了很多次“生日快乐”,一长串文字删删改改,又没能发的出去。
十二点过了。
时遥叹口气,放下手机,突然感觉到了失望。
他讨厌这样无能的自己,他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他,什么也做不了。
时遥在黑暗中数着数。
原来他们相恋只有短暂的三十三天而已。
为什么分开会这么痛,好像他们明明该存在于对方的未来里一样。
全新的生活似乎在前方等着他。
但如果代价是要离开温槿,他宁可让自己烂在过去里。
第二天一大早,时遥跟着时母重新上了路,去往新的城市。
他靠在车窗上,只在左耳中塞了一只耳机。
耳机里没有声音,像窗外平坦又空旷的大路一样空空荡荡。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车里一直没有声音,强大的隔音把行驶在路上的杂音全部屏蔽,落在耳里的只有偶尔的风声。
时遥盯着窗外的路,总觉得周遭的风景变得逐渐熟悉起来。
手心攥出了汗,他抿了抿唇。
“我们去哪?”
“回家。”
女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不明不白的笑意,她扶着方向盘的手抬起来捋了捋头发。
时遥背后一下冒出了冷汗。
“停车。”
他声音很冷,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女人当然不会听他的,迅速踩了一脚油门,“你要听妈妈的话。”
时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车门被锁死了,其实他早该猜到的。
他突然轻笑了一声。太天真了,还真以为她要带他离开以前所有的不舍和纠缠,以为她真的变好了,以为他们已经放下了过去,哪怕没有时宁也能继续正常的生活了。
都是假的。
那些所谓的正常,都是因为他谈的那场恋爱而形成的假象。
他们宁可伪装着欺骗他,也不愿让他和温槿一起走下去。
如果他今年十八岁就好了。
他就可以带着温槿远走高飞,离开这些桎梏,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
但是他现在十七岁。
只差一点。
就差一点而已。
与那座城的距离越来越近,时遥心里的恐惧跟着不断蔓延。
他太害怕了。
时宁走失以后,他对这里的恐惧越发刻骨。
他本来以为,自己离开这里,就能放下对时宁的愧疚。
也许可以好好生活,甚至可以努力学习去走更好的路。
但一切都只是他以为而已。
时遥迷迷瞪瞪的脑袋猛地清醒了。
记忆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和温槿重叠,在他的脑海里撞来撞去,似乎要打破四周的牢笼,逃出来。
那是谁?
时遥不记得了。
只有一点断断续续的记忆告诉他,他似乎做过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
而温槿……他曾经承受过校园暴力。
时遥咬着嘴唇,有些痛苦地想。
最好不是他。
不要是他。
“爸。”
时遥推开家门,声音很低地叫他。
男人靠在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慢吞吞地一点点嚼着手里的那本厚书。
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门口,又略有些僵硬地把头转了过去。
时遥愣在了原地。
是什么时候呢?
是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苍老,脸上的皱纹堆得像一座大山一样。
他不知道。
他已经太久没有回过这个所谓的家了。
“老时,”妈妈自顾自地走进家门,蹲下来换鞋,“你就是这么迎接小遥的?”
“他还需要我迎接?”男人没有再把目光放到他身上,嗤笑了一声,“不是很有能耐吗,让亲弟弟出了那样的事,这么些年还一句话都没跟家里讲过,也没有一句道歉!”
他最后说了一句:“甚至谈了一个精神病!”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啊,时遥?”
时遥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太多年没见面的血亲用他最听不得的事情骂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他没有说他甚至是个同性恋。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会回到这个家里,真是疯了。
“是,我很有能耐,”时遥点头,很赞同,“你知道时宁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和他有关系的是你。”
男人“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他:“你真是翅膀硬了是吧?敢这样跟你老子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时遥走到他面前,把他的那根食指推了回去,“我说的是事实,大家都清楚的事实!”
男人狠狠地指了他两下,气得说不出话了。
妈妈立马放下东西,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打掉他的手:“时遥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
时遥甩了甩手腕,最后盯着她看了一眼,兀自进了房间。
幸好卧室的门没被锁上,不然他现在应该就会处在非常尴尬的境地里了。
锁换了,时遥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靠猜也能猜到,他们总是想要掌握他和时宁的一切。
如果不是小时候的他把这事儿捅到了奶奶那儿,妈妈手里肯定会有一把他房间的钥匙。
时遥拽着门,从兜子里掏出钥匙串儿,用牙叼着一头,单手拽开挂绳,把属于自己房间的那把钥匙扔进了垃圾桶。
后背抵上门框,他慢慢顺着门滑坐下来。
整个房间都变了。
属于他的东西全部消失不见,包括他床上原本的那套纯灰色的床单。
那是离开家的前一天,他亲手套在被子上的。
书架上之前摆着他的一堆小玩意儿,估计都被当成垃圾扔了。
很多都是他不舍得扔掉的东西,就连路上踢着玩儿的小石子都留着。
时遥叹了口气。
角落里堆着成箱的杂物,它们乱七八糟团成一团,他认得出那些都是时宁以前的东西,有他考不及格的卷子,皱皱巴巴地躺在地上。
他走过去,忽略掉墙壁另一侧父母争吵的声音,捡起那张试卷。
时遥把它展开,在纸张的左上角拼出来歪歪扭扭还带着稚气的“时宁”两个字。
他叹了口气,把这张纸重新团成团,扔到了角落,跟那堆垃圾融为一体。
他在没有床垫的床架上坐下来,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声音。
幸好家里不隔音。
妈妈歇斯底里地喊叫,爸爸的声音一直很沉稳,但是此时带着能烧光一切的怒火。
“你把他带回来干什么!”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把你儿子带回来!那是你现在唯一的孩子了!”
听到“唯一的孩子”这个词,时遥愣了一下,猛地推开门走出去。
“什么叫‘唯一的孩子’?”他眼底一片血红,走过去对着男人吼,“什么叫‘唯一的孩子’!”
“他死了!时宁死了!”妈妈尖叫。
“你听到了吗?你满意了吗?”爸爸说,“是我害死他的行了吗!”
时遥浑身都在抖,他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喊出来。
妈妈一直在尖叫。
这是时遥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
他靠在沙发边上,眼尾通红,眼角落下的泪珠泛着闪光。
“为什么……不告诉我?”
妈妈拼命摇头,脸上的泪水不断地往下掉。
时遥看不得她这样,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什么时候的事?”
在妈妈的哭喊和爸爸断断续续的话中,他拼凑出一个破碎的真相。
在他的记忆中,停止于时宁跟他吵了一架,然后跑出了家门就再也没回来。
但事实是,时宁是被人骗走的。
他的父亲是教师,在那年的课上留下了一个学生训了几句,而那个学生的弟弟被一群小混混堵在了学校后墙。
他只差一点点就能救走自己的弟弟,所以他也看不得他的弟弟安然无恙。
于是在他跑出家门后,他用最简单的骗术拐走了时宁。
后面的事,他的父母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前段时间警方终于在河里发现了时宁的,小小的尸体。几乎被水泡的腐烂。
尸检结果显示,时宁在走失那年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很难想象,在很多年后的现在,父母要怎么样才能坦然地面对停留在七岁的时宁,并且平静的接受他的离开。
然后,才可以在这个时候,情绪没有彻底崩溃着给他讲这些年发生的事。
时遥沉默着听完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对这个家有什么样的情绪。
生气?难过?还是因为时宁不在了而开心?
他好像都没有。
现在的他只有过分的冷静。
他知道他们都对这个家亏欠的太多了,谁也没法怪罪谁,所有人都是被害者。
唯一可以去怨恨的,是蝴蝶煽动一下翅膀带来的,巨大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