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槿一点都没给自己留后路,他一字一句,把那些不堪的过往讲给时遥听。
但是太久了,久到有些东西带来的似乎只是心脏的疼痛,他已经记不清事情的全貌,生病让他不断地忘记。
只有身上似乎永远都消不掉的伤痕提醒着他,他有一个十分混账的爹。
说来好笑,他的某些过往甚至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心理医生很少跟他提这些,似乎觉得他忘掉会更好。
但是他清楚的明白着,自己需要的是透彻的执念和仇恨,然后反击。于是他听着那些不知真假的流言蜚语,记得刻骨。
年幼的温槿并不明白什么叫做“关禁闭”。他只知道那是一个没有光亮的储物间,他会被塑料扎带绑住手脚,扔到里面,像一个破旧的,没人要的玩偶。
没有光明和时间的存在,身边的一切都是死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多时候,他身上是有伤的,没有人管他,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那些顽劣的孩子的目标。
他不会反击,也不会挣扎。
放学路上被堵,被人当作是宣泄情绪的垃圾桶一般对待,被打到站不起来,对他来说,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天。于是带着一身伤回家的他,又被父亲说是在外面学坏了,连着缝缝补补几次还是破着的书包一起扔进了那个狭小的储物间里。
他靠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试着动了动被绑住的双手。
痛得钻心。
他低下头,闭上眼睛。
不知道要流多少血才能死掉,死掉了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吧。
他的亲生父亲是个邻里皆知的渣男,仗着一张好看的脸,身边的女人换过很多个。
温槿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选择了生下他。
于是他是扭曲的,他不能理解什么是感情,也难以理解什么是爱。
他当然见过那些和爸爸妈妈拉着手的小孩,见过卖彩色气球的小贩摊边的热闹,但是气球总是会飞走的。
那个摊子在学校门口,有很多很多人。
怎么会有小孩不喜欢气球呢。
他趁着人多,悄悄从后面拿了或许是没有吹够气的气球,比其他的都要小得多。
他抱着怀里的气球,撒开腿往前跑。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知道它会飞走,所以尽全力想要抓得更紧一些。
然而他刚腾出手用钥匙打开家门,就被扔进了储物间。
“别带这些破烂回来,再有下次,你也一起滚蛋。”男人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把他宝贝了一路的气球扔了出去。
温槿缩在储物间的角落,心里依然惦记着那个浅蓝色的气球。
后来的很多年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童年跟着那个气球一起被扔出了家门,带着他不再跳动的心脏,一并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现在的他,是他自己一点一点亲手捡回来的。
这世界上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
他死了那么多次,一次又一次,没有人看得见。
终于有一天,他跑了。
后面的那些似乎更灰暗的时光,温槿并不愿意去回忆,面无表情地一句话带过。
“我是有精神疾病,”温槿靠在他肩上,语气没什么波澜,淡淡地说,“但是没那么严重,不会影响你。”
“温槿。”
时遥哑着嗓子叫他。
他抱住他的光,哭的撕心裂肺。
温槿愣了下,很快也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哭吧。”他说。
月考就在面前,时遥几次进进出出考场,又没忍住回来抱了温槿一次。
“怎么,还不舍得走了?”温槿笑着说。
“感觉像上战场,”时遥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槿。”
“嗯,在呢。”
“你觉得我能考好么?”
温槿点点头:“肯定能,你这段时间这么努力,上帝肯定会看到的。”
“快祝我一切顺利,”时遥乐了,“那我进去了,希望我们都能好运。”
考试的时间过的太快了,时遥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到了最后的理综考试。
最后一张卷子发下来,他就知道一切都要完了。
他和温槿,以及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未来,全都会葬送于他烂的彻底的月考成绩。
他不记得那天和温槿是怎么回的家了,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温槿狠狠地朝着他小腹踢去,他跪坐在地上,直不起身。
他几近气若游丝地问他,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温槿突然崩溃了。
他双膝跪地,手捂着脸不住地落泪。
他说我不恨你啊,我真的不恨你,但是我没办法,我要失去你了。
他说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你为什么害怕?为什么会失去我?为什么?
他想问他,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讲话。
梦醒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是他的死期一点点来临。
接连不断的雾霾天,阴沉沉的天空中都是潮湿的水雾,情绪被搅成一团纠缠着,像解不开的耳机线。
他突然想着,如果没有温槿了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温槿失去了他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他们好像两个失去了家的孩子,在本该互相搀扶的路上却越走越远。
时遥听见妈妈问他,教导处在哪。
他随口回答,心思却全在操场角落披着他校服外套的温槿身上。
在她进学校之前,他和他同桌一起把东西收拾好,锁进了柜子。时遥知道这些东西不能被她所看到,包括温槿本人,更不能让她知道他们是同桌。
温槿当然也明白,于是他想了想说,自己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躲躲。
她独自一人去教导处办理转学手续了,时遥于是往温槿的方向走去。
“对不起。”时遥说。
“这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温槿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全貌,坚定地摇头,“不是你的错,时遥。”
真的好想抱抱他啊。
风起,却转而又止,树叶摇摇晃晃地下坠,像他们此时这般脆弱。
时遥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他定了定神,盯着地上枯黄的落叶,哑着嗓子开口。
“是我的错,是我骗了你,”他说,“我早就知道我要走了,所以随便找个恋爱谈谈,玩弄了你这么久,对不起。”
他诚恳的模样让温槿有些不知所措。
温槿轻眨了下眼,没让泪水滚落,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已经到达了极限,在下一秒就会崩断。
两个人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变成了凝结的固体,他碰不到温槿,温槿也碰不到他。
这咫尺之间的距离仿佛隔着几层毛玻璃,眼前模糊不清。
半晌,温槿终于缓缓站起身,把属于时遥的校服外套扔了回去,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行,我知道了,那就祝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遇见更好的人。”
他与时遥擦肩而过。
“忘了我吧。”时遥低声说。
“时遥,”温槿哪怕扯着嘴角笑着,眼睛里的湿润仍然褪不下去,“我不会忘记你,我会一直记得你。”
时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大步流星的温槿抛在了身后。
时遥没有动,目光死死跟随他离去的身形,就这样站在树旁看了许久,直到看到他转过拐角,身影消散,再也看不到了。
他真的没有回头。
落叶毫不留情地一片片掉在他身上,腐朽的味道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时遥抱着自己的校服外套,慢慢地蹲下来,把头埋了进去。
还有最后一丝属于温槿的气息,然后就再也抓不到什么了。
没有了。
从现在开始,他只有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