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极少下雪,这次却下了整整七日。
云欢倚靠着长风的墓碑,双眼空洞、心如死灰。这些日子,她一直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乐幽前往归墟她不曾相送,族人抵达蓬莱她未去相迎。
这些日子,常有人来同她说话,劝她放下,可她从来一言不发,要么痴痴望着一处发呆,要么浑浑然睡去,醒来再接着伤心。
玄瑶知道,这场大雪是因云欢而下。她初登神阶,掌控不了神力,这才无意将情绪凝成了天气,把蓬莱同她的心一道冰封。不过这事儿,当真怨不得云欢。此时的她非但不知这场雪的存在,甚至感知不到自己活在人世,从天帝众神离开蓬莱开始,不,是从青沐长风“死去”那一刻开始。
修罗族一心追求永无止境的力量,在术法上没有等级高下之分,更无历劫进阶之说。可当禁制解除后,他们因禁制获得的力量便会消失,与之修为相应的天劫,也会接踵而至。玄瑶发现,解除禁制后的云欢多了道神光护体,想来,这次的杀子丧夫便是她的神劫。
总有一天,云欢要接替自己,守护蓬莱。她要成神,才有能力抵御妖魔邪道,护蓬莱周全安宁。可世间之事,对福祸的判定往往因人而异。纵是身为生灵之母的玄瑶,也无法笃定,成神,于此刻的云欢而言是劫是幸。
的确,世间修行之人,大多如玄琅一般,苦修万年仍征程漫漫。而云欢、长风承神尊血脉,一出生就注定不凡。可现在......
一个痛失至亲至爱,一时半会儿想不开。
一个堕入轮回苦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就是所谓的天道。
说到底他们还是孩子,年少得意终不是什么好事,必得多经历些考验,他俩才担得起肩上的重任。无需掐指去算,玄瑶也料得到,这一千年,他们小夫妻要经受的磨难还多着呢。凡间夫妇左不过百十来年光景,白头偕老的都是凤毛麟角,神生漫长,想和心爱之人一生厮守,谈何容易。无妨,凡事总有化解之法,无论将来还是眼下。
七日,是时候了。
玄瑶来到长风墓前,见明羽正打着伞,满眼心疼地站在云欢身边。她的伞将云欢护得严严实实,自己却淋了一身的雪。玄瑶很想走过去,将明羽和云欢揽在怀里,可要想让云欢振作,必得狠一狠心才行。
不过是随手一挥,玄瑶竟将两座墓碑打得粉碎,连明羽都被掌风推着连退几步,手上那把伞被震得面目全非。
云欢呕了一大口血,浑身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看到了刺眼的白,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可...这里是蓬莱吗?蓬莱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你,是你把蓬莱变成这样的。”玄瑶语气冰冷严厉,心里却是锥刺般的疼。
“是我?”云欢垂着头,有气无力地重复着,又忽觉声音耳熟,这才艰难地抬起头。“姥姥?娘亲?你们...你们来了...”见到亲人,云欢的嘴角眉梢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欢喜。可她一想到修罗与天人和解,便又会想起承彦和长风,连呼吸都被悲伤占据,瞬间收回了笑意。
明羽早已泣不成声,她本想过去扶起女儿,却被玄瑶的法术困住。
“难为你还认得我们,那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玄瑶厉声问道。
“我是......”
青沐长风之妻?青沐承彦之母?她最爱的两个人,一个被她所杀,一个因她而死,这话云欢委实说不出口。那她是子黎云欢?可没有长风和承彦,云欢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听到云欢的心声,玄瑶怒不可遏。别说青沐长风还没死,就算他真的陨落,云欢难道就不活了吗?倘若自己像云欢这般不争气,早早殉了庆渊,如何会有族人的今天?更何况,青沐长风这小子,比庆渊差了十万八千里!
“呵,青沐长风之妻,像他这样的夫君不要也罢!”
“不是的姥姥,长风他很好很好的......”
“他好?是,那位叫旭光的上仙出现之前,他看起来是挺好的。可后来呢?他不信任你,甚至出于嫉妒和占有欲,杀了旭光。嘴上说着愧疚啊、悔改啊,你信不信,当他再面临同样的情况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要了对方的性命!”
“别说了,求求您别说了!”云欢捂住耳朵,拼命摇头,眼泪无声落进雪中。
玄瑶非但没有住口,音量还提高几分:“再后来,你因禁制误杀承彦。他本可以选择相信你,无论是不是你的错,都陪你一起面对、承担后果。结果呢?他从没有想过你是不是有苦衷,从没有想过你的本性究竟为何,反而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不惜一死了之,将所有的恨意和过错都加诸在你的头上。或许他本性不坏,可他自私、怯懦、不负责任、毫无担当,你告诉我,你要这样的夫君做什么?三界要这样的上神做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长风他是......”云欢下意识地替长风说话,却发现自己无力辩驳。姥姥说得没错,三界之中,那些人人称道的眷侣,哪对不是同甘共苦、生死同心?那些人人称颂的上神,又哪个不是眷爱苍生、舍己为人?如此想来,她的那位的确不算靠谱。
玄瑶走过去,将外孙女抱在怀里,柔声说道:“云欢啊,我的心肝儿,你跟长风命里该有这一劫,他更需要这千年的轮回作为历练。若是来日,他真能觉醒悟道,定会谅解你的苦衷、明白你的真心,回来与你长相厮守。”见云欢把话听进去了,玄瑶赶紧改换战术,软硬搭配,才能事半功倍。
“他真的会回到我身边吗?”
“姥姥是不会骗你的。但你要帮他,帮他成为实至名归的上神,到那时,他自会成为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最好的父亲?可是承彦他...…”说到承彦这两个字时,云欢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忘了,承彦是天生神脉,神怎么会死呢?”
“神…不会死吗?”云欢抬起头,黑眸闪烁,语气里仍是绝望和疑惑。她自然希望承彦复生,但是怎么可能?这种事,创世以来从未有过。
虽然姥姥常说神不死不灭,姥爷没有真的陨落,可重境都解封上千年了,她从没见姥姥为此做过什么努力。云欢一直觉得,这只是姥姥安抚族人的托词而已。
玄瑶摇摇头,目光和语气更柔和了些:“神比仙多一道护体神光,有这光在,神识便不会消散。承彦的肉身还在,只要重聚神识,便可复生。蓬莱是承彦的家,无论是神是人,死后第七日都会回家来的。现在我就教你聚魂之术,你可在此为他重聚神识。”
云欢大喜过望,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看向姥姥的眼神里尽是感激,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的泪化了蓬莱山上的雪,散了聚作一团的云,随着天空渐渐明朗,承彦的轮廓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短短七日,云欢经历了生离死别、失而复得,只觉恍如隔世。她这才明白,神,当真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初,姥姥产女之时痛失夫君,娘亲活了数万年适才离开海底,到了她这儿,果然也没有好过半分。既被命运一路推着走到这里,她也只得硬着头皮接招了。以往她总不愿别人叫她什么公主、帝姬,觉得名号太大听起来很有压力,可现在重重的担子正正地压在她肩头,她再也甩不掉对蓬莱、对苍生的责任了。
今日在墓前,姥姥问她,她是谁,她自觉愧对承彦和长风,没有回答。此刻看着熟睡的儿子,静下来一想,才发觉这个问题别有深意。虽然她仍然没有头绪,不过她有的是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长风去了凡间历劫,她必须得找点事做,才能让自己少些想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找他。
若真能长相厮守,千年委实不长。她要做的,是这千年里,不去干扰他的轮回,千年后,同他了结前尘,助他悟道成神。云欢相信,了结前尘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蓬莱女君和长风上神荣辱与共,守护彼此、守护苍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