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山里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很渗人的,吴措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会儿心里也毛了一下。
但他的脚步还是往前走了两步,靠近边沿的时候向前微微探身看了下,然后便愣住了。
“呼延?”
沟底下小声啜泣的正是方才离开了的呼延。
她现在的状态非常狼狈,整个人被埋在一堆到膝盖高的灌木丛中,头上挂着几棵碎草,脸颊蹭着泥,两只眼睛红红的,仰头看着人,像个被捕兽夹困住的小动物。
太阳凶猛地照在她身上,她的额头被汗水濡湿,刘海黏腻地粘在两颊,混着泪水将她包裹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山林中。
吴措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呼延这个样子,第一反应是有点生气。
找个男朋友,怎么把自己找成这样。
那男的人呢。
她摔在这多久了。
如果他没发现,她就要一直等在这里吗。
他提了一口气,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手向着呼延伸过去。
但呼延却是沉甸甸地坐在地上,红着一双眼呆呆地望着前面,没有给他反应。
呼延没动,吴措也不敢强行拉她,万一哪里扭伤或者骨折,强行挪动只会加重伤害。
“脚扭伤了?”吴措问。
呼延瘪着嘴,还有点懵似的。
“是不是磕到头了?”
吴措皱起眉,一只手在她眼前挥了下。
“呼延真。说话。”
呼延这时候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眼睛眨了两下,一串眼泪哗啦就掉了下来。
“我找不到他了。”
声音哑着。
“你先告诉我,你哪里受伤了。”吴措说。
“他不在那里。”
吴措又打量了一遍呼延,觉得一口气郁结在胸。
呼延抓住他的胳膊:“吴措,你可以帮我去找他吗?求求你了,求你。”
吴措腮帮动了下,他说:“你先把自己收拾好,我去帮你找。现在能起来吗?”
呼延点了下头。
她没有去扶吴措,自己撑着地打算起身,但起了一半又踉跄一下跌了回去。
吴措拨开呼延脚边的草,看到呼延的脚腕已经红肿着粗了一整圈。
“包里有药吗?”吴措问。
呼延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呼延的包滚到了旁边的湿地里,上面也落满了泥,脏兮兮的。吴措从外层口袋里找到了云南白药喷雾和一小捆绷带。
“上完药你帮我去找人行吗?”呼延声音响在他耳边,弱弱的。
自己狼狈成这样,还是心心念念着要去找人。
就这么在意吗?
“他不在约好的地点,你没在那看到人是吧。”吴措低头给她缠着弹力绷带,“你就没想过,万一他已经走了呢。”
“不可能。”呼延否认得干脆,“我不来他不会走的。”
“那他为什么不在。”吴措抬起头来,“这座山里有狼、有虎?他被叼走了?如果有的话,这么危险他为什么把你喊过来。如果没有,他自己离开了为什么不告诉你。”
呼延咬着嘴唇,眼圈猩红瞪向他。
“不用你帮忙,我不需要了,我自己去找。”
她粗鲁地把吴措的手拨开,绷带缠了一圈半,在吴措的手里脱落。
吴措低眉望着呼延,在他来到桃花小院的这些日子里,呼延一向强悍得所向披靡,这是吴措第一次觉得,如同故友说的那样,她确实也是需要人照看的小女生。
吴措叹了口气,重新拾起垂到地上的绷带,拨去上面挂着的枯草,将最后一圈缠了上去。
“先背你下山。”吴措说。
呼延一声不吭盯着他。
“然后我回来给你找人。”吴措说,“不然你自己在这待着吧,你手机我拿着了,回去以后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信或不信,但这事我肯定做得出来。”
呼延的眼中闪过几秒犹豫,但这时候吴措已经起身了,他将呼延的手机塞进了自己口袋里,拍了拍身上的土,脚搭在旁边的石头上蹭了下鞋底的泥,而后看都没看她一眼,抬脚就走了。
“混蛋吴措!”呼延坐地上扑腾了一下,脚踝又碰到,疼得钻心。
吴措脚步没停。
“我要报警抓你!”
吴措捡起地上的干树枝,用塑料带子紧了紧。
“你是不是有病啊吴措!”
吴措又走出两米,身后再次传来呼延的声音。
“回来!”呼延喊住他,“背我。”
另一边,火总算是生了起来。
倒不是潮湿的树枝终于争气了,而是向晚星记起那会儿看他们搬食材饮料的时候,似乎在角落里看到了几块固体酒精。
有了固体酒精的加持,煤炭很快烧了起来,没一会儿,第一批烤串就出炉了。
十串五花,十串牛油,还有星星和小黄豆一人一串的奶香小馒头。
八哥的火候把握得非常好,从炉子上拿起来的时候,肉串的熟度刚好介于鲜嫩和焦香之间,孜然粉烧烤料又撒得均匀,香味儿顺着溪风吹过来,还没入口就把两个小朋友馋得口水直流。
八哥第一串肉给了封筝,封筝接过来没往嘴里送,说的是:“不知道呼延怎么样了。”
八哥自己的串又撒了层辣椒面,咬了口,说:“应该没事吧。”
吃了两口,忽然又想起来,“我去,忘了和吴措说让他不用捡树枝了!”
这边,吴措背着呼延往山下走。
上山容易下山难,千云峰的山又陡又崎岖,只是单纯往下走就已经很费劲了,更何况背上还有个不配合的人。
也不能说不配合,相对于呼延之前和他的相处模式,呼延现在算是温柔似水了,就是还有点倔,身体挺得邦邦硬,两手扶着吴措的肩膀,坐轿子似的挺在他背上。
“你走得真慢,吴措,你是不是背不动我了。”呼延用手戳了下吴措的后背。
吴措不单要背着呼延,还要背着她那个炸/药包似的登山包,两样加起来一百来斤,吴措倒也不是负担不了,就是听着呼延在他耳后哔哔,就想把人扔了。
见他没说话,呼延又扯了下挂在他身前的登山包,继续说:“你把包给我背着呗,还挺重的是吧。不然一会儿你累趴下了还得赖我的包。”
吴措脚下停顿了下,微微侧头,“我把包给你,你把包扔了是吧。”
呼延眉头一皱,“你有病啊,扔我包干嘛。”
“你背着包,我背着你,叠罗汉呢。”
“……”
呼延的沉默渐渐融于杳静的山林中,只剩下吴措脚下穿梭越过灌木草丛的声音。
忽然的,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唳,呼延激动地拍了下吴措的肩膀。
“是鹰!”
吴措说:“是雕。”
“苍鹰!”
“黑雕。”
“你怎么知道是雕?”呼延语气不服,质问他。
吴措一本正经科普:“鹰的叫声通常尖利而短促,雕的声音绵长。刚才听到的是一声长达2秒的鸣叫,这是黑雕扑猎冲锋时常见的叫声。”
呼延怔了一会儿,说:“不是鹰吗?那怎么办,拍不到了。”
吴措说:“什么拍不到了。”
“不关你的事。”
吴措“呵”了一声。
一个高低落差偏大的坡,吴措下的时候差点踉跄了一下,呼延下意识拢住了他的肩膀,好似才反应过来这时候还在人背上呢。
“我男朋友,他就在这拍苍鹰捕猎呢。”呼延磨磨唧唧说。
吴措没吭声。
呼延又顿了顿,说:“你一会儿会帮我去找人的是吧。”
吴措说:“不找。”
“你怎么骗人呢!”呼延又一下子挺直起来,“刚刚说好的。”
“刚刚说的是刚刚的事,现在我想把你也扔这儿。”吴措说。
呼延知道吴措这是又不高兴了,但她觉得自己刚才也没说什么吧,怎么就又惹到他了。
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呢,动不动就不高兴了。
还是陆离好,陆离就从来没和她生过气。
“你扔呗,把手机给我,我就等在这让封筝来救我。”呼延说。
“你知道雕平时吃什么吗?”吴措忽然问。
呼延舔了舔嘴唇。
吴措:“吃山羊和藏狐,和你差不多体型的动物。而且它们捕猎的时候直接咬脑袋,先把头撕下来再叼走。”
呼延不说话了,两只手抓着吴措肩膀上的两片衣服。
“怎么着?让你男朋友过来拍一下黑雕捕猎吗?”
呼延抿着嘴唇,她倒不完全信黑雕会突然扑下来吃了她,但她刚才也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忽地过了一下这个画面,自己脑袋像个球似的被雕叼走的画面,浑身激灵了一下。
而后,身下忽然抖了一下。
呼延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吴措笑得快没劲了,肩膀一抖一抖得掩饰都掩饰不住了的时候,呼延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了他的头。
“干嘛,恩将仇报啊你。”吴措“嘶”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未泯的笑音。
“你是不是骗我呢。”
“是啊。”吴措理不直,气也壮。
“我就知道,雕怎么吃得下那么大个动物。”
“不是这个。”吴措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雕,什么叫声长短的是我瞎编的。没想到你会信,呼延真,你怎么这么容易相信人啊。”
“……”呼延也不顾自己是不是还被人背着了,没扭到的那只脚狠狠踢了下吴措的大腿。
吴措:“啧,残了赔得起吗你。”
“没事,我妈能治。”呼延说,“反正都要残了,我再来两下。”
脚下刚要再踢下去,吴措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但响了好几秒吴措都没接。
呼延停下来,说:“你的手机。”
吴措说:“我知道是我的手机,你看我现在有手接吗?”
呼延:“……怎么着,你先放我下来?”
“左边裤兜。”吴措说。
呼延顿了一顿,内心挣扎两秒后,弯了弯身去够吴措裤兜里的手机。
他穿了件直筒工装裤,裤子口袋很大,往下快要坠到膝盖,呼延紧贴着他的背往下压,也没有够到手机,吴措忽然直了直身。
“你干嘛!”呼延埋怨的语气,“本来就够不着,你能不能弯一点。”
吴措:“……”
“侧过去拿。”吴措语气带着点僵硬冰冷。
呼延冲他后脑勺翻了个白眼。
就你聪明。
她向着吴措肩膀左侧弯身,抻直了手指头,总算是用食指和中指把手机夹了出来。她自己的手机被吴措放在同一个口袋里,顺带着一起拿了出来。
一举起来吴措的手机,她就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
“是八哥。”呼延说。
“你直接接吧。”吴措说。
呼延按了接通。
“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一直不在服务区,你是跑哪去了?”八哥在电话另一边说。
“前山这儿,信号就是不大好。”呼延说。
八哥把手机拿远看着屏幕确认了下自己没打错,“呼延?”
“哎呀,说来话长。”呼延说,“我们马上回去了,有什么事吗?”
八哥说:“哦现在没什么事了,回来就行。星星找到了固体酒精,火已经生起来了,我是想和吴措说不用捡树枝了。”
“原来你是来捡树枝的啊。”呼延低头说。
吴措淡淡道:“不然呢,你以为专门出来找你的么。”
呼延说:“那我就不用这么愧疚了。”
“呵,您还知道愧疚呢,没看出来。”
八哥打断两人:“行了,我要说的就这个,你们快回来吧,呼延也回来是吧?那我先把你的鸡翅烤了。”
“多撒点胡椒面啊!”呼延对着电话喊。
电话挂了,呼延把吴措手机又给他扔回兜里,然后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刚看了两秒,忽然又拍了下吴措的肩膀。
吴措觉得他背完呼延这一趟下来,腿没事,肩膀得肿一片。
“呼延真!你再拍一下我真把你扔沟里了。”
呼延的心情丝毫没受影响,她声音雀跃得像个被发了最大糖果的小孩,“他没事!”
“什么没事。”
“我男朋友啊。”呼延脑袋上下一点一点的晃着,“刚才没信号了么不是,他一小时前就发消息给我说了,隔壁市临时有个急活,他先过去了。结果信号太差没发出去,刚才才看到消息感叹号了,又给我发了一遍。”
呼延一边给陆离回着消息,一边说:“我就知道他肯定没事,也肯定不会放我鸽子的。也真是的,害我刚才担心了好久,不过没事就好,要不一会儿—— 你干嘛。”
她正说着,吴措忽然停下来,单腿一曲半跪下把她放下来了。
呼延手里举着手机,崴了的脚半悬在空中,一头雾水看着吴措。
“自己走吧。”
吴措说完,冷着脸转身走了,包倒是没扔回给呼延,从身前卸下来,单边挂在肩膀上,大步离开了。
呼延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不会是因为她一直说陆离的事他才生气的吧。
唉不是,他生的哪门子气啊,她又没捧一踩一,就说陆离安全了她高兴也不成吗?
真是够无语的。
好在已经下完了坡,离他们支帐篷的地方也就几十米,平地上单脚蹦也蹦过去了,呼延一瘸一拐地自己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