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高到家门口,需要走过六个十字路囗、四个红绿灯、一座平桥以及两条小巷,大约十五分钟,曲曲折折自西南向东北,一公里多。
这条路宿灼走了一年,终点一直在那,终点的人也一直在。
她说不出自己对家有什么期待,也没去想过有一天家变了会是什么样子。
在姥姥去世后的第一次回家路上,她突然意识到,家里已经两天没有人了,餐桌上会落了灰,阳台的花会没人浇,以及卧室不再有原来的主人。
她不用在夜里爬起来送水送药,也不用早起做饭熬药。
不会有人见她做得不够好就一拐杖抽上来,电视里的戏曲声也不会突然打断她学习的思路。
心里好像缺了一块,但缺的又不是本来就长在心脏里的,而是从小就生硬刺进心里,流过血和泪后长在闭合伤口里的部分。
不痛不痒,又的确空荡荡的。
姥姥去世后,她没再流过泪,宿母一路上没少骂她冷血、养不熟、白眼狼,她没反驳,甚至认同这个答案。
楼下的麻将馆还是热热闹闹的,每个人都全神贯注,投入其中,宿灼推开单元门,向上走。
楼道里的小广告几日不见又多了一层,连木头扶手都没放过,支棱着边角,倒是挡住了刺手的木刺,让人不用担心冷不丁被看不见的刺扎进肉里。
走到四楼,她开始翻钥匙,找到后握紧在手心。
等到钥匙在手心里刻下印记,就到六楼了,一转眼,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地上的脚垫和门上前年的对联都在。
钥匙往锁眼里捅,卡住了。
宿灼将手里的钥匙又翻了个面,依然捅不进去,铜制的钥匙和同样材质的门锁碰撞发出叮铛的响声。
在无规律的响声中,她的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并且随着门内脚步声和骂声的响起,这个可怕的想法变为了现实。
“开、开、开、是你家门吗就开!真当家里没人想偷就偷啊?!”随着门从内侧推开,围着围裙、拿着菜刀的陌生大妈瞪着眼,凶神恶煞骂了宿灼一脸。
开了门,见门对面是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警惕凶狠的语气放缓了:“小姑娘别乱开别人家门,遇到坏人被掳走都没人知道。”
“可……”宿灼刚吐出口的话又吞回去,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声音细微又委屈,“这明明是我家。”
“什么你家?我们昨天搬进来的,租出去了就是我家,租金不便宜,要不是包家具谁来,磨磨唧唧就算了,别想着回来碰瓷。”大妈不耐烦了,挥舞着刀晃了两下,试图把宿灼吓走,“我还急着做饭呢,别杵这。”
见大妈要关门,宿灼急忙挡住门,全然不顾眼前的菜刀,问道:“那原来住户的东西呢?我的书和衣服还在吗?”
“没有!”大妈怒吼着挣开了束缚,狠狠关上了门。
嘭的一声,门后熟悉的客厅被青黑的门挡住了,宿灼意识到,自己连家都没了。
她没想到宿母会如此之快的行动,姥姥刚去世两天,就把房子租了出去,大概姥姥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在找租客了。
指责她冷血,但宿母的做法就不冷血吗?
拨通从来没有打过的电话号码,对面接的很快,态度很差:“打电话干什么?不知道我做饭呢?”
“看你租房子的速度,做饭时接个电话不算难事吧?”这是宿灼第一次,直面的,嘲讽的,对宿母进行人身攻击。
对面气坏了,怒骂一声:“你个生下来就欠债的!要对亲妈是这个态度就不要回家住!”
宿灼已经在气头上了,狠狠怼回去:“你对自己亲妈什么态度,你那个家也不要住了。”
她为姥姥打抱不平,明明含辛茹苦将宿母养大,转身跟宿父成了家后,就将自己亲妈看做了吸血的敌人,算计好每一笔钱。
明明按照血缘,她们三个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整体,却相互敌对,恨不得咬下血肉来。
“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滚去睡大街吧!”
“嘟嘟嘟嘟——”急促的忙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宿母挂了电话。
宿灼无处可去了,背着从学校拿回来的两件衣服,和一书包的卷子,被家拒之门外。
宿母再也没打电话过来,显然想给她个教训。
她猜得到是什么“在外头流浪一晚就老实了”的思想让宿母觉得她会就此妥协,变得温顺、服从、任她摆布。
可她并不是会被轻易打倒的,她从不服输。
身份证在学校,钱也在学校,旅馆不会收她这个未成年,黑店的话钱不够,去求王姨或其他邻居的话,肯定是能找到住处的,可她不想打扰任何人。
从楼里出来后,她绕着姥姥平日里遛弯的路走了一圈,路边花坛里开着的花、总是围了很多人的象棋桌、卖菜最便宜的菜市场,最后停在了公园的长椅上,头顶是灯,身后是树,公园里岁数最大的树。
在那里,她坐了一晚上,看着星星在绿叶间穿梭,一夜无眠。
幸好夏天的晚上温度没有低到会让人感冒的程度,只是熬了一晚,头晕罢了。
第二天一早,晨练的人起来了,绕着公园跑步,宿灼背着包,原封不动回到学校,等到七点校门开了,回宿舍睡了一觉。
周末,除了极个别家在外地的学生没回去,剩下的孩子都回家休息充电,楼里静悄悄的。
现在又多了个无家可归的学生。
一觉睡到下午四点,醒来后,随便翻出个不知道谁给的小面包垫了一口,宿灼拉开窗帘,阳光照了进来。
她该写作业了。
如果没家了,那就在学校住着吧。
期末考试结束了,可高一的学习生涯还有半个月才结束。
等到周一早上,谢宛亭和白雪背着大包小包回学校,见到刚睡醒的宿灼,关心了几句,被糊弄过去,以为宿灼只是姥姥去世,怕触景生情才在学校住,没敢继续说,担心勾起她的伤心事。
宿灼倒是没什么伤心的,在学校能省出更多的学习时间,方便许多。
如果宿母不认她这个孩子,宿灼倒乐得轻松,至于假期,找个包吃包住的工作总能过去。
宿灼是这么想的,也做好了准备。
没想到,周二早自习,连八点都没到,一阵喧嚣声中,宿母带着警察和一众校领导出现在四楼的教室门口,她宣称:“孩子离家出走了。”
被校长叫出来,听到这个理由的宿灼差点气笑。
“是她将姥姥的房子租出去了,我没处住就在学校了,家都没有哪来的离家出走?”她很坦然将自己的伤口在所有人面前揭露,毫不在乎宿母唰得黑下去的脸色。
“我、空出来的房子哪能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自己住,我想让她回家,可她不会呀。”说着说着,宿母又被自己说服了,理直气壮起来,拽住宿灼的胳膊就要往外拉,“走,跟我回家。”
宿灼甩开胳膊上抓得生痛的手,冷冷道:“回家?我去你家了还能出来上学吗?我可不想被自愿退学。”
“你这什么态度!我就说你是白眼狼!养不熟的畜生!”一来一回,宿母终于被激怒了,用力掐住宿灼的胳膊,尖声喊起来,喊得整栋楼都能听到。
家里宠大的孩子哪有听父母这么骂孩子的,班里的学生抬起头,看向这场闹剧。
宿母已经毫无羞耻心了,大声数落宿灼的“罪行”,被控诉者站得很直,平静听着,看着。
直到正在开会的班主任匆匆赶到,从校长手里接过名副其实的闹剧:“别在门口吵了,给孩子留点面子,也给自己留点面子。”
战场转移到主任办公室里,隔音良好的大门一关,所有的怒骂声都闷起来,外面听不清了。
校长还有会议,留下行政主任负责,还有班主任,和两名警察。
四人在还算宽敞的办公室里,看着宿母一边骂宿灼,一边砸东西。
两位警察中有位很是眼熟的姐姐,是当时给宿灼递毛巾的那位,早在宿母一开始拽宿灼时就试图阻止,可被狠狠推了一下。
再想上去拦,又被推了一把,还被威胁要投诉。
班主任表示这些可以报销,不用心疼。
于是,一屋子的人看着宿母砸了饮水机,连上面的水桶都踢下来,砸了一屋子的水花。
班主任叉腰站在一旁,并不很着急:“真是有活力,像个孩子一样。”
“是啊,比我有活力多了。”宿灼表示赞同,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克各种主任和主任办公室,总能遇到砸办公室的情况。
等宿母累了,精疲力尽了,宿灼开了口:“我和你回去,不过有条件,自己去销案,再也不许来学校闹。”
她可以不回去,但总不能影响老师和同学,也不能麻烦警察。
而且,只要身份证和户口还在宿家,宿父宿母要找她,怎么躲也是躲不掉的。
就这样,她半天的课没上,回宿舍收拾东西,带着没几件的衣服,被施舍进了宿家——新区的商品房里。
宿家只有三个卧室,宿父宿母住有阳台的一间,宿赐住最大的一间,最小的房间里住宿垚。
没有宿灼的房间,思来想去,宿母决定让两个女儿挤一挤。
没有房间还硬要自己住回来,看着宿母装模作样表示儿子的房间不方便搬,只能委屈一下小女儿时的体贴样子,宿灼只觉得好笑,何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宿垚上学去了,不知道她回来后会不会哭出来,考虑到小妹妹的心情,她主动提出来:“我打地铺就好。”
于是在最小房间贴墙的窄边,宿灼有了一个自己的地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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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