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味向来很难闻,像潮湿的铁锈混着发霉的橡胶,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一坨黏糊糊的胶体,往鼻腔里灌。
医院里也有太多的哭声,压抑的、咆哮的、愤怒的、喜悦的,有带来新生的,也有带去死亡的……
宿灼一直不喜欢医院,却又不得不熟悉医院。
小时候,她踮起脚,将纸条和卡片塞进比她还高的柜台里,接过姥姥的药带回家。
比柜台高后,又蜷缩在质量不好的折叠床上陪床过夜,翻身都会吱呀响。
现在又等在惨白的门前,等到一个渺茫的结果。
宿家一家人也都被叫来了,宿赐和宿垚是宿父开车去学校接来的,在路上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没闹腾。
生死面前,积怨再大的一群人也能难得和睦相处一会儿。
一家人站在病房直对着的长走廊墙前,宿灼在另一边的短拐角。
大人在打电话,准备后事,宿赐打着游戏,低声骂骂咧咧,没人来得及管最小的女孩子。
她已经学到了死亡的概念,却是第一次接触死亡,心里不免恐惧,希望能找个人依靠。
可大人们太忙了,忙得对她求助的眼神视而不见,哥哥打游戏被打扰会骂人。
她将目光投向低着头,无声沉默的姐姐身上,天花板顶的灯光照不进幽黑的眼眸中,垂下的睫毛将所有思绪藏起来,周身萦绕着说不出的悲伤,看起来无助极了。
这是坚强不好惹的大姐姐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脆弱。
她对这个姐姐并不熟悉,甚至有些抵触,可幼兽对相互取暖有一种天然的感应。
她悄悄伸出手,揪住了红色的校服衣角,慢慢的,试探着往下拽,声音几不可闻:“姐……姐?”
满脑子的复杂思绪被这轻微的唤声打断了,宿灼低下头,半阖着发散的眼眸重新聚焦,落在毛茸茸的发顶。
她抬手揉了揉,张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只落下一声低叹:“别怕……”
“不要怕……”
抢救从九点开始,进行了几个小时,一直到中午,下了第一次病危通知书,宿母上去签了字。
签完,医生转身进了抢救室,外面的气氛又凝固了。
谁都知道希望渺茫,谁也不肯开口说,好似憋了一口气,鼓在胸腔里。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等到饭点,宿赐打完游戏,吵着肚子饿,要宿父宿母带着他去吃饭。
宿母不舍得饿着儿子,让宿父在这守着,拉上贴着宿灼好久的小女儿要去外面买点什么。
宿垚被强行拉离安心的温度,向后倒着不肯走,又转头看向眼神里毫无波动的姐姐,问道:“姐姐,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吗?”
宿母这才意识到,被自己忽略的大女儿也在医院,不声不响站了一上午。
她皱起眉,埋怨道:“站那不知道吭一声,想吃就跟上。”
宿垚期待抬起头,她看见姐姐眼里的水波结成了坚硬的冰,带着不容靠近的距离感,那种脆弱感消失了。
“不用了,不麻烦您了。”
姐姐又变回了那个令人生怕的样子,爸爸妈妈口中不知感恩的坏样子,她缩起脖子,不敢说话,想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会变脸,转身跟着妈妈走了。
病房门口只剩下两个人了,医院里不能抽烟,宿父烦得很,绕着走来走去,一副随时要暴起的模样。
为了不触他的霉头,宿灼推开一旁楼道的消防门,打算进去躲躲,直到医生宣布结果。
她的确不饿,甚至有些反胃。
与上一次在医院得知姥姥患癌时的飘离不同。
她心里满是恐惧,不可控的恐惧。
无数次被理智闸门死死关住的情绪洪水终于满溢着冲出束缚。
理智告诉她,该好好想接下来的出路,想怎样一个人养大自己,该像每一次风暴袭来时那样坚强,风雨总会过去。
可万一她挺不过风雨呢?
宿父宿母本就不想让她读高中,想把她锁家里做免费保姆,被吸的血包,然后一笔彩礼是她最后的价值。
她从不对父母亲情抱有信任,也看得很透彻,宿父宿母还没动手是因为姥姥在,收敛着不敢闹得过分。
她们顺从长辈为大的道德思维,也将用这种思维作为迫害她的工具。
她突然就想起孟念欢曾和她说过的那个梦,中考后的梦。
如果姥姥在中考前出事的话,那宿父宿母一定不会让她去参加中考的,就会和梦里一样,把她关起来,剪断翅膀。
她会逃出来,但一定也会失去很多珍视的东西。
她躲过了中考,那高考呢?
一想到这个,宿灼就遍体生寒,她无法接受斗争失败的结果。
面对死亡,宿垚可以找父母,找哥哥姐姐,被爱着的孩子有足够的依靠,可她没有,什么也没有。
没法和同龄的朋友说,认识的大人掺和进来也很麻烦。
满世界的孤立无援让她找不到站在现实的支点,她推开门,想要暂时躲进黑暗中。
像梦一样黑的话,难以接受的现实也会变得能接受了吧?
门后的声控灯是灭的,关门的声音也没将老旧的感应器唤醒,她站定了。
任由黑暗的潮水将她包裹。
门缓缓关上,最后的光线快要从眼前消失,她快要沉溺在绝望中。
“吱呀——”
门外的光线大了一瞬。
一双手抱住她,单薄冰冷的躯体从后面覆盖住她,轻飘飘的,气喘吁吁的,笃定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抓到你了。”
猝不及防,像是梦里的一脚踏空,倏然下坠。
却又平稳落地。
她在人生的悬崖前被托举住。
那双手臂抱得很紧,很紧,生怕她跑掉一样,勒得她皮肉生疼,浑身发颤。
可她不觉得痛,只觉得安心,毫不挣扎。
手臂的主人胸廓剧烈张合着,呼吸急促,身体跟着她一块发抖,显然跑急了,没喘过来。
这是跑了多远,多快,才能累成这样?
酸涩干涸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她没回头,却松了口气,僵硬的四肢化了冻,整个人放心地向后靠去。
被两次推开的门彻底关上了,涌上来的黑暗被隔开,她被活着的,炙热的,温柔的存在包住,发麻的脚底感受到地面的坚实。
“山……”宿灼抬眼,视线落在虚空中,睫毛轻颤着,语气里全是迷茫:“山……要塌了,可我还没长大。”
她在对人说,也在对自己说。
“有我呢,放心。”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人稳稳接住了她,撑着她,坚定平和,不带一丝犹豫。
宿灼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又哪来的责任。
那双手还是冰冷的,皮下没有肉的,硌人的,落在脸上是柔软的,动作小心翼翼,抹去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眼角的泪:“山塌了有我呢,这是守护神的职责,只要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等多久?……”
身后的人沉默许久。
昏暗的环境里看不清四周,宿灼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幻觉,可打在脖颈和耳廓的沉重呼吸是热的,比空调冷风温度高处许多的热。
总是浑身冰冷的人身上,难得的热气。
细腻的皮肤贴在了她的后颈,粘糊的,坚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很快,在寒冬到来之前,我会回来的。”
“嗯……”
她该是不喜欢任何人的靠近的,多一份的重量,皮肉挤压着改变形状,挤成相互契合的样子,热得慌,也累得慌。
可是……
就一直这样贴着吧,宿灼想,贴到皮肉相贴的部分生出热意,将两人融化,融在一起。
世界上的黑暗就再也不会欺负她了。
可闹钟响了。
刺耳的声音吵醒了沉睡的感应器,白光亮了起来。
突然的光线逼得宿灼闭上眼睛,背后的人抽离开。
毫不犹豫,宿灼伸手,用力拽住对方的衣袖,语气急促:“不许!”
两个违和的音符从口腔里蹦出来后,她飞快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该有的样子,放缓了语气:“你不能多陪我一会儿吗?”
这样的句子对她来说太难为情了,可她的确太需要一个支点了,失去的恐惧让她不顾一切。
那双擦去她眼角泪水的手握住衣角的手指,轻柔地引导着,一起盖在她的眼皮上,挡住刺眼的光线。
带着凉意和湿意的脸颊贴过来,蹭了蹭,落下一个晚安吻,停了几秒,像母猫安抚幼崽那样,“乖,我相信你可以的。”
大一点的骨感的手撤开了,微弱的光线漏进来,校服口袋一沉,卜渡走了。
又是一次悄无声息的离别。
保持着姿势等了很久,等到眼睛完全适应亮光,宿灼将手伸进口袋,在堆叠的糖果中,摸到一张纸条。
打开,一串记在脑中的数字映入眼帘。
“有事的话,给我打电话。”
离别前,最后的,低声的嘱托。
外面传来喧闹声,接着是哭声,大声的,宣告世界般的大声。
姥姥走了。
她抹去脸上不知道是谁的眼泪,将纸条放回口袋里。
推开门,迎接扑向她的风雨。
没有什么仪式或风俗,遗体当天就被火化了,火化完,宿灼回到学校。
她再没流下一滴眼泪,正常的上课,做题,为期末考试做准备,也再不用每天打电话。
期末考试很快就过去了,没对宿灼产生什么影响。
考完试当晚,宿灼收拾好换洗衣物,拿上钥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