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夕阳真好,昆玉,陪我看看吧。”
刑天和秦琢一起坐在了地上,准确来说,直接往地面上坐的只有刑天,他还控制沙石造出了一把凳子,抹干净了灰尘才让秦琢坐下。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虽然昔日的昆玉已经变成了秦家的秦琢,但刑天一直没有忘记昆玉爱洁。
——在那个炎黄二帝都未必能保持整洁的年代里,刑天的族人们给昆玉送个果子,都会记得洗干净了再递去。
那时昆玉私下还别别扭扭地跟黄帝之妻嫘祖说,他们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给自己养出了一身小毛病来。
闻言,嫘祖放下装满了新摘桑叶的篮,在裙子上搓了搓手,才微微俯身,用手掌去触碰昆玉的脸颊。
她的眼睛线条柔和而圆润,瞳孔却深邃无比,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智慧。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昆玉看上去分明还是个少年人,言行举止都充满天真与朝气,嫘祖的长子姬玄嚣,也就是未来的白帝少昊,也不过十来岁,年少天聪,甚至比昆玉还要成熟一些。
玄嚣年幼的时候,黄帝和嫘祖每天都很忙,昆玉就会把他举起来,放在肩上,驮着万众瞩目的黄帝长子到处逛。
玄嚣乖乖地趴在他的脑袋上,直到被路过的某位祭司或战士惊恐地从“昆玉大人”身上抱下来。
等玄嚣大些了,就跟着父辈外出狩猎,除了战利品之外,他还经常给昆玉带一点小礼物。
有时候是一块漂亮的石头,有时候是几支靓丽的羽毛。
玄嚣喜欢鸟,也是个养鸟的能手,一个手势、一声呼哨,鸟群疾飞如箭……
黄帝轩辕谨慎到了极点,为了安全起见,他从不允许昆玉出远门,除非有自己或其他高手贴身保护。
倒是后来的炎帝神农,偶尔会偷偷带着昆玉跑出部落玩耍,回来后并排站着,一起被黄帝斥责。
等他们从屋内出来,炎帝又会低下头,向他挤挤眼睛,示意他别管轩辕,他们下次继续出去玩儿……
秦琢坐在凳子上,头顶仅仅与盘坐在地的刑天的肩膀齐平。
秦琢没有明说自己的失忆,但刑天多少能猜到几分。
刑天将旧日的往事一点一点讲给秦琢听——这本就是昆玉曾向他讲述过的故事。
秦琢聚精会神地听着,黄帝、嫘祖、少昊、炎帝……他们曾离自己那么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依然能触到他们留下的余温。
他这样想到,忽的抬起手向前一探。
只抓住了一缕夕阳。
太阳渐渐地向山后躲去了,夜幕爬上了天空,常羊山上缭绕多年的阴云终于散去,皎皎月光也一如既往的慷慨。
“我见过不周君了。”秦琢忽然想起了什么。
“哦?”刑天转过头来,“他叫你去见他?还是你主动去的。”
“我自己要去的,有什么问题吗?”
刑天摇头,面露犹豫之色:“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不周君来历成谜,但昆仑诸神信他,我也无话可说。嗯,昆玉啊,这是我的心里话,但信与不信全在你自己。”
他凝视着秦琢的眼睛,缓缓说:“不周君不是坏人,他也不会害你,但他说话总是爱藏一半,对于他的话,你要考虑仔细了,千万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周负说话喜欢藏着掖着,这一点秦琢已经体会过了,好在周负的态度很明确,不能说的、不想说的,全都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这是好事。
刑天又问他:“不周君给你说了什么吗?”
“嗯……他说梼杌不会伤害普通人,这是真的吗?”秦琢仍然很担心杳无音信的怒涛先生他们。
刑天回忆了片刻:“梼杌嘛……确实很少听说他伤人的消息,不过你也知道,我并非时刻清醒的,而且不周君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骗你。”
“是吗?”秦琢在心里默默反问。
他见到的梼杌,可是不止一次大怒欲杀人了。
想到了梼杌,自然就想到了这几日倒了大霉的孟少庄主。
刑天斧还在孟休身上,刑天也曾允诺,等孟休从昆仑回来以后,就把刑天盾赠予他作报酬。
但是现在出了一个大问题。
孟休被梼杌拦住了,没能赶过来。
刑天想了想说:“你们叫它刑天盾是不是?昆玉,你想要吗?”
秦琢一愣,随即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已经有曳影剑了,树大招风,我一人身负两件神器,难免会遭人嫉恨……”
“神器?”刑天眉头一拧,“我们人族锻造的兵器,为何要冠以‘神’之名?”
“呃……我想,这个神的含义其实并不是神灵,而是神奇,但是叫奇器太过拗口,叫奇兵又会产生歧义,所以就叫‘神器’了吧。”秦琢深思熟虑后胡言乱语道。
刑天松开紧皱的眉头,接受了这个有些牵强的解释。
秦琢擦了擦汗,心里暗道,那个时期人神之间的隔阂,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啊。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若是隔阂不深,也不会又后来颛顼帝的绝天地通了。
刑天又道:“嫉恨?昆玉怎么会怕他人嫉恨你?你可是承寰使呀,纵使天下千百宝物都归于你手,又能怎么样呢?”
刑天觉得秦琢的顾虑匪夷所思,他知道人族早已翻天覆地,但是嫉恨承寰使这种事情对他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承寰使是山海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平时看起来貌似没用,但哪日真出事了,承寰使就是最后的希望之火。
“话虽如此……”秦琢看着那块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盾,“但我觉得,这东西似乎不太适合我……”
“适合!怎么会不适合呢!”刑天表现得极其热情。
他单手拎起了刑天盾,往秦琢的身边一贴,就见那厚重的铜盾像冰块一样融化了,化成一滩暗金色的铜水,冰冷刺骨,令秦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这!这是……”秦琢下意识地跳起来想要躲开。
刑天一把就按住了他:“别动,很快就结束了。”
铜水流动自如,从腰侧开始,渐渐蔓延到了他的全身,除了一颗脑袋,连脖颈都被包裹了个严实。
那股直入骨髓的寒冷也随之退去,铜水最后成型时,是一副铠甲的模样。
前后两片胸甲护住了身躯,肩甲与袖甲是分开的,给了手肘足够的活动空间,而两侧的护腋、前裆和左裆,则是妥帖地护住了关节处的薄弱位置。
下裳也是两片甲衣构成,一直垂到齐膝的位置,但并不会影响腿脚的动作。
秦琢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戎装,紧接着向刑天投去了茫然的目光。
“所以这一身……其实就是刑天盾?”
刑天上下打量了一阵,才道:“对啊,昆玉不喜欢吗?”
对着他真挚的眼神,秦琢的拒绝在舌尖绕了一圈,又被吞咽了下去。
不能说不喜欢,只能说用神器当做铠甲,怪奢侈的,秦琢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穿战甲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一定,说不准他以前穿过,只是忘了。
但作为“秦琢”,还真是实打实的第一次。
秦琢摸了摸冰凉光滑的甲片,心里感觉格外新奇。
“怎么样?”刑天笑眯眯地问他道。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秦琢已经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似的,把这身战甲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仿佛身处梦中:“刑天盾……以后就是我的了吗?”
那可真是……
太好啦!
因为这个念头,他赶忙在心底向远在天边的孟少庄主道了声抱歉。
“是呀。”刑天笑道,“其实它本质上还是盾,只是盔甲更让你感到安全,它就随你心意,变成这副模样了——然而若想要发挥出它全部的实力,还得是盾形才行。”
随我心意吗?
秦琢心念一动,铠甲便又化作铜水,朝他腕上汇聚、成型,最后变作了一对护腕。
他满意地抖了抖手腕,这样就方便多了。
“看来你已经领会到它的妙用了,我们不在你身边,希望这盾还能帮衬你一二。”刑天感慨万千,“差不多了,我也该继续睡了。”
“等等!”秦琢急忙拦住他,加快了语速问道,“阁下认识应龙吗?”
刑天低头看他:“应龙?你是说庚辰?”
见秦琢点头,他就接着说道:“我知道祂,祂也知道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庚辰是个难得的好神,可祂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秦琢先是一愣,随后惊疑不定:“祂、祂死了?应龙庚辰居然已经死了?”
刑天道:“也不好说,昆玉,我悄悄跟你说,神灵这种东西可难杀了,但凡逃脱了一缕真灵,最后都能从棺材里头爬出来。不然众神为何要在山海玉书上面留下真灵,不就是给他们自己多留一条命吗?”
“那应龙……”
“祂也不例外。”
秦琢回想起不久前出现在他身后的那条金瞳的应龙,虽说众人猜测那是玉佩所化,但他可不会相信这种粗暴的推测。
那条应龙明显认识他,而且关系还挺熟,那就不可能是新生的灵。
——祂就是庚辰。
就像山海玉书承载着西王母的真灵,秦家的家主信物中,也藏了一缕应龙庚辰的真灵。
这个认识让秦琢产生激动的战栗,应龙佩历经千载,不曾出现异状,如今庚辰突然现身,这是不是意味着,祂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秦琢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又高昂起来。
刑天看了看天色,道:“人族气运溃散的速度加快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昆玉,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秦琢思考了一会儿,表情流露出几分严肃与认真:“刑天阁下,您还记得前几日用定身之术拖住了您的那名坤道吗?”
“哦,她呀……”刑天有些惭愧,语气中充满了敬重与赞赏,“我不知道她的名号,但她是一位勇敢的战士,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秦琢道:“她名叫邵唐,为了阻止您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强行使用了禁术,虽然侥幸未死,但是邵唐道长经脉尽断,气海破碎,恐怕……道途已断啊。”
对于邵唐这样不出世的天骄而言,这比杀了她还难受呢。
秦琢在来见刑天的路上就打听过邵唐的状况,邵唐被同门长老中断禁术,虽说因消耗过大而昏迷,但醒得比秦琢还早。
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辅修过岐黄之术的邵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大家也明白,虽然这位道长还是那副清冷超然的样子,但心里的苦涩酸楚就只有她自己品尝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因为污染,刑天的神志并不清明,全部怪在他头上,未免有点耍流氓。
可是若说他完全没有责任,那也不尽然。
“这好办!”
刑天听出了秦琢的言下之意,回答得相当爽快。
“昆仑山上有黄帝的苗圃,英招帮忙打理着,这些年应该积攒了不少灵药仙草,只是路不太好走。”
“如果你要去的话,可先到西王母的瑶池,然后直接去找英招,昆仑诸神多年不管昆仑事,山中异兽泛滥成灾,其他地段对现在的你而言太过危险了。”
秦琢追问道:“那我该怎么去瑶池呢?”
刑天答道:“你还记得鲲鹏吗?”
鲲……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