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众人不一定看到了刑天倒下的样子,但一定看到了那仿佛遮天蔽日的羽翼。
——应龙的羽翼。
据家主说,他们只能看到应龙低头,用下巴蹭了蹭秦琢的发顶,大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隐隐能感觉到,这是一个代表亲昵的举动。
之后,那条盘绕起来都比人高的应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多数人猜测,这应龙就是应龙佩所化,经年累月地被修士温养,又凭借气运,生出了一点儿灵性,本质上还是一块玉。
换而言之,这条应龙并不是那位天神庚辰。
秦家主以最快的速度带走藏好应龙佩,任凭外界众说纷纭,秦家自岿然不动,隔绝了任何别有用意的探视,也不做出任何解释。
秦琢的昏迷又为应龙的出现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纱,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是得了天大的机缘,也有人认为他只不过是伤得太重了。
至于真相到底是何种模样,都只能等秦琢醒来。
而现在,秦琢醒了。
他举止如常,似乎是单纯地晕了过去,但身上愈发凝练的气息骗不了人——虽然这实际上是刑天无意中的馈赠。
秦瑞客观地向秦琢讲述了他昏迷期间发生的种种,最后道:“还有一件事,我们还要在常羊山上驻扎几日,我本不想再让你于百家修士前露面了,但……实在是迫不得已。”
秦琢面色一肃:“发生什么事了?”
家主叹着气:“人族气运成功压制了黄帝留在刑天体内的禁忌,我们也终于把他的头颅安回去了。”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也不能说是坏事,但是刑天恢复意识后……”秦瑞停顿片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着不那么沉重,“他指名道姓,非要见你一面不可。”
刑天想见自己?
多大点事嘛!
秦琢淡定地颔首表示知道了:“什么时候?现在吗?”
“随时。”秦瑞直视着他,目光晦涩难明。
他感觉自己愈发看不懂这位师弟了,小师弟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得成长,这让他欣慰不已,却又满怀着莫名的不安。
秦瑞一直觉得秦琢非常奇怪,鲜花着锦的声名他不在乎,烈火烹油的富贵他也不沉迷,甚至不去追求修道的极致,俗世的纷繁影响不了他。
就好像他曾经品尝过这些的滋味,最后发现不过如此,于是便弃如敝履。
但是现在又变了,秦琢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内容,可是秦瑞看不明白。
眼见着师弟下了床,秦瑞急忙取过衣服帮他披上,这个举动得到了他的一个微笑和一声道谢。
秦瑞带着他离开帐篷,前去面见刑天。
刑天居然没有离开原位,在人道玄阵外恢复了神志后,核心阵法已经撤下,只有他还待在那里。
他笔直地站着,那青铜大盾被他放在脚边,用一只手牢牢拄着,面庞犹如磐石一般坚毅,野草似的乱发堆叠在脑袋上,流露着狂野的气息。
刑天的脸色已经红润了许多,不似先前那样冰冷苍白。
即使他能够正常交流,态度也还算和气,但依然没有人愿意靠得太近。
此战死伤不下千人,战况极其惨烈,发狂的刑天恐怕会成为不少人后半生的噩梦。
秦琢独自上前,发现刑天正在看夕阳。
落日的余晖为这位旧时代的战神镀上了一层血,落魄的兽皮衣都仿佛成了威风的鎏金战甲,刑天深邃的眉眼被晚霞照亮,却令他显得更加与此处格格不入。
就好像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来自蛮荒的残缺雕像。
梦中咸阳宫的月色与眼前常羊山的霞光交织在一起,秦琢缓缓眨了一下眼睛,觉得眼眶有一点酸涩。
“刑天阁下。”秦琢走近了些。
“……”刑天的反应很迟钝,他微微转了一下漆黑的眼珠,然后是脑袋、上半身,最后才低头看向了秦琢。
这种状态的刑天让秦琢忧心不已:“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叫医师来看看您的伤势?”
“医师?”刑天反应了一会儿。
“就是……嗯,巫祝?”
“哦,不必。”刑天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转而沉声道,“昆玉,我需要你再次封印我。”
秦琢一愣,脱口而出道:“这是为何?您好不容易才醒了过来,又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深山中……”
“昆玉,昆玉!”刑天用温和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别激动,你先听我说。”
刑天蹲下身,让两人的眼睛保持在相同的高度,秦琢甚至可以在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位来自远古的战神隐藏了全部的柔软,眼睛里只剩下平静和决然。
“昆玉,如果可以,我当然想要自由。”刑天忽的笑了起来,“我真想去看看,如今的九州变成了何种模样。”
“九州……”秦琢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黄帝时期的人不该知道的词,“您见过大禹?”
刑天笑道,脸上沧桑的褶皱像是春水一般荡漾开去,让他多了几分生气:“莫非昆玉以为我一直是在睡梦中的?”
他又说:“若是我完全沉睡着,那也发现不了西王母的异常了。”
听刑天提起西王母,秦琢才回想起这件事情。
都怪梼杌,最近发生了太多情况,让他把最初的目的给忘到角落里了。他有些懊恼地想着。
“我见过小鵹了,她说穹阙的确有所暴动,不过西王母无恙,阁下大可放心。”
刑天闭上眼,疲倦而安心地点了点头。
“昆玉,你记得黄帝当年为何要砍下我的头颅吗?”刑天睁开眼时,目光仍然清明。
秦琢诚实地连连摇头。
刑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我被‘污染’了。”
“污染?”秦琢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刑天的呼吸带着刻意的粗重,随后在秦琢惊愕的目光中,从他的口、鼻、耳甚至是眼皮下涌出了滚滚黑气,像是麦秸烧出的浓烟,还蕴含着隐隐的不详之感。
那些黑雾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后,没有四散逃逸,而是层层叠叠地缭绕在周围,构筑起厚重的壁垒。
秦琢下意识地去看外围不曾靠近的几人,却见他们神色如常,似乎根本看不到这些黑气。
心头的压抑感挥之不去,但其他人却完全不受影响。
这让他联想到了蔡彬使用的那种能力。
——同样是黑气,同样是只有他能够看到。
在天台山时,他就奇怪蔡彬蔡丞相身上缭绕的黑雾到底是什么东西,会让他如此心悸,现在竟然又在刑天身上看到了这股力量。
当时,长定公主、苏护卫以及薛医师都说看不到,而现在,秦琢终于可以确定那绝对不是幻觉!
“这就是您所说的污染吗?”
刑天笑容和煦:“是啊,没有吓到你吧?”
秦琢抿了抿嘴唇,强忍住悲伤,道:“您把我当成什么了!”
刑天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知道啊,知道你是娲皇的孩子,比我们这些人古老得多,但是……哎,总觉得你还小,想着还能再护你几年……”
他目光空茫,带着些伤感,仿佛越过时光的长河,落在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黄帝与炎帝都还活着,自己还是炎帝麾下的一个乐官……
不过他仅仅恍惚了一瞬,便把思绪拉回了现实。
“在阪泉之战中,炎帝战败,蚩尤不服气,就举兵反抗黄帝。我本想与他同去,但炎帝坚决地阻止了我……后蚩尤兵败,我再也忍不了了,于是偷偷离开,想与黄帝争个高低。”
“就在此时,无限主神的力量污染了我,想将我化作天魔。”
刑天平静地讲述着,而秦琢的惊讶难以言表,他将嘴巴张开了一半,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您是被无限主神污染的?!”
“不错,当年我们疏于防范,四方燹火连年,人族局势亦不稳定,被趁虚而入污染的人神不在少数。”
秦琢急切地上前了半步:“被污染之后,就会化作天魔吗?天魔都是这样,被有意地人为创造出来的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要推翻先前的所有猜测!
“不一定。”刑天向他安抚一笑,“你看,我像是天魔吗?污染无法祛除,但只要及时遏制,那最后也未必会变成天魔,多数都是神志不清,陷入疯狂了。”
“至于天魔如何诞生……我也说不清,但光是已知就有野生和转化两种途径,有人亲眼看见过天魔诞生,据说是缓慢出现在虚空中的,哎呀,我也没有仔细探究。”
听到这里,秦琢的心里有各种繁杂的念头闪过,最后汇聚成一句话:
还好蔡彬死得早啊!
他当时居然是被无限主神的力量给污染了,若是他在京城突然化作了天魔,后果将不堪设想!
怪不得蔡彬敢直接带兵向长定公主下手呢,恐怕在天台山上时,蔡彬的神志已经不大清醒了吧?
他很是庆幸,深吸了一口气说:“所以,您让我再次封印您,就是为了遏制污染?”
刑天缄默不答,但从他的表情来看,秦琢猜对了。
“无限主神——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谁料刑天干脆利落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咦?”
“祂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没有人见过祂,也没有人知道祂的外形,更没有人切身体会过祂的强大,不过这只是针对‘我们’而言,但是昆玉,你不一样。”
“或许——不,不用或许——终有一日,你会直面祂。”
直面……无限主神吗?
秦琢毛骨悚然,手心里冷汗直冒。
仅凭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就能将那些强大的生灵转化为自身的簇拥,像这样深不可测的存在,杀死自己恐怕只需要一个念头吧?
可是刑天的态度实在不像是开玩笑,他打心眼里相信,秦琢会拥有与无限主神抗衡的实力。
秦琢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将所有的质疑咽回了肚子里。
“还有谁被污染了?上古时代,许多神灵都因各种原因被封印了,其中应有不少都是因为污染吧?”秦琢继续猜测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刑天无奈地搔了搔头,把枯槁的头发挠得更乱,“我是最早被污染的那一批,你看,黄帝为了压制污染,把我的脑袋都砍下来了,还把头与身分开埋,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说明我被污染的程度之深吗?”
“那您现在……”
刑天连忙晃了晃比蒲扇还大的手:“现在倒是没事,气运能克制无限主神的力量,当初黄帝就试过了……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我该怎么做?”明白自己必须亲手将刑天重新封印,秦琢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无措和慌乱。
刑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慌,我会一步一步地教你。”
想了想,又说:“也不要自责,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更不用害怕或者迷茫,我们都会保护你、帮助你,直到你足以背负起这个世界的那天。”
“……我会的。”秦琢的声音很轻,眼神却格外坚定,他认真地看着刑天,“而且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刑天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便又拍了拍秦琢的肩膀。
任重而道远啊,阿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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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传国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