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一双金色的眼睛,每只都有拳头那么大,正直勾勾地盯着秦瑞。
秦瑞呆住了,喉结微颤,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他敏锐地察觉到,身上千钧之重的气运威压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整个人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
秦瑞的思绪变得迟缓,愣愣地看了半晌,直到那双眼睛默默移开,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了数步。
好眼熟,到底是哪里来的?
秦瑞后知后觉地想到。
往后退了几步,他才看清了金瞳主人的全貌。
——那竟是一条龙!一条背生双翼的龙!
这个世上只有一条生有羽翼的龙。
应龙。
应龙全称应时之龙、应德之龙,名为庚辰,本居于天,曾下凡作为黄帝的大将,斩杀蚩尤、夸父,以尾划地成江,助大禹治水,还擒获了淮河水神无支祁。
它擅长兴云作雨,亦是司掌**雷霆、沟渎河川的水神。
那条龙全身覆盖着红如朝霞的鳞片,金色鬓毛在风中飘曳,神圣不可侵犯,头上生着一对线条流畅优美的角,令人一见便心生敬仰,忍不住顶礼膜拜。
应龙庞大的身躯在地面上一圈圈盘起,将秦琢护在其中,两只前爪从背后搭上他的双肩,羽翼平展,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后方窥探的视线。
没有谁看清应龙是怎么出现的,就好像祂一直盘卧在那里,等待万民的朝拜。
不止秦家主呆了、场上修士愣了,连秦琢也傻眼了。
他尝试着挪开按在刑天胸口的应龙佩,那个庞然巨人微微晃了晃,扑通一声倒下,砸起大片烟尘。
应龙没有消失,而是垂下龙首,用那双瞳孔竖直的眼睛望着他。
秦琢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曳影剑归鞘的同时,他已经本能地将手掌贴在了应龙覆盖着冷硬鳞片的脑袋一侧。
应龙没有躲,甚至还将脑袋往前拱了拱,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眼神凝视着他。
秦老家主就回时常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最小的弟子。
“应龙?”秦琢小心翼翼地低声叫道。
应龙的尾巴像是离开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拍了拍,挟山超海的伟力作用在这普通的沙石地面上,一不小心就拍出了许多裂缝。
龙的面部很难做出太大表情,但秦琢能感觉到,祂好像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目光中还糅杂着几分困惑。
于是,秦琢思考片刻,轻轻抚摸着龙脑袋,换了一个叫法。
“庚……庚辰?”
应龙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终于满意了,眸中浮现出笑意,随后祂低下头,用嘴尖贴住了秦琢的额头。
秦琢只感觉眉心一凉,旋即失去了意识。
身体瘫软,意识一同陷入深海。
…………………………
秦王政八年冬,方才掌权不久的秦王得到了一卷玉书。
玉书无字,但玉是上好的玉,雕工粗犷而不失华美,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秦王问左右,左右称之为昆山之玉,年轻的嬴政把玩良久,毫不掩饰对这卷玉书的喜爱。
然而开始亲政的秦王有太多的政务要忙了,很快将玉书撂在一边,渐渐的,也就将其遗忘了。
但掌权者的喜好总是会被无数人揣摩。
不到两年,韩国人郑国利用为秦国修建渠道来消耗秦的国力,使秦无力伐韩。事发后,秦宗室贵族认为所有客卿都是间谍,要求全部加以驱逐。
秦王遂下了逐客令,李斯也在被逐之列。于是李斯写了一封奏书,提出应该广泛吸收人才,更好地来为秦国效力,不可将六国客卿全部赶出。
这就是名垂千古的《谏逐客书》。
其中写道:“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看到“昆山之玉”一词时,秦王回忆了一会儿,总算想起了那卷被他随手放在一旁的无字玉书。
秦王收回成命,并恢复李斯的官职,随后把这卷玉书扔进了仓库里。
等嬴政再次看到此物,已经是十年之后,天下一统之时了。
那天夜里,嬴政怀着对未来大秦与天下要走的道路的思索睡去,又在一声声稚嫩的呼唤中恢复了意识。
他看到有个三尺多高的小娃娃悄无声息地趴在了床头,睁着一双水润的黑眸,好奇地打量着他。
嬴政应该警惕的,起码也要叫人进来,但他没有。
他应当是累昏了头,能潜入秦王寝宫的会是个普通小孩吗,竟然还问那小娃娃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小童懵了一下,脸上显出惊讶之色:“你……你竟然能看见我?”
出乎意料的,嬴政居然没有感觉到冒犯,他直身坐起,逗那孩子道:“是吗?你为何会觉得,朕看不见你?”
“我在这里好久好久啦,你以前也看不见我呀。”小童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地嘟囔道,“一开始你只看那些竹简和帛书,后来干脆让我和那些杂物待在一起啦。”
嬴政也很诧异:“你是……”
小童道:“那些人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是昆山之玉?”
一道灵光闪过嬴政的脑海,他知道这小娃娃是哪里来的了。
“你是……那卷无字玉书?”嬴政眯起眼睛,伸出一只手,轻抚着小童的脸颊,示意他抬起头来。
“明明有字的,只是你们看不到而已……”小童抱怨道,乖乖地仰脸看着他。
嬴政垂眸,端详着这个奇怪的小娃娃。
他十三岁时继位,二十二岁亲政,三十岁出兵攻打六国,三十九岁便一统天下,积威甚重,少有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人,何况是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娃娃。
小孩乖巧地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倒真像是用玉石打磨出来的,这让嬴政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长子扶苏。
扶苏,也是这般温润如玉、澧兰沅芷,底下却藏着一股老秦人的韧劲与血性。
小童突然道:“咦?怪不得你能看到我了呢!”
“嗯?”嬴政挑了挑长眉。
“人族气运……”小童直勾勾地盯着他,神情恍惚地呢喃,“好庞大的气运啊……”
嬴政毕竟还是普通人的耳力,一时未能听清:“什么?”
小童的表情突然变得格外严肃,他抓住捏着自己脸颊的手,认真地说:“我叫昆玉,昆仑之玉的昆玉,如你所见,眼下只是一缕托身山海玉书的精魂。”
“昆玉……”嬴政声音低沉地念了一遍。
月色穿帘入户,寝宫中的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朦胧梦幻的光华。
名叫昆玉的小童继续道:“你很特殊,我需要你的帮助。”
“哦?”嬴政天生就和保守搭不上边,碰到这种奇怪的事情,当即饶有兴趣地问,“如若朕答应了,朕能帮到你什么?你又该如何回报大秦?”
昆玉苦恼的歪着脑袋:“我不知道你缺什么,也没什么可以回报你的,不过我知道玉书上所记载的一切,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玉书的记载?嬴政在心中称量了一会儿,觉得这事逐渐有些无聊了。
但看在这孩子有几分肖似幼年扶苏的份上,他还是决定问一问具体情况,要是好办的话,顺手帮他一把也无妨。
“你要朕帮你什么?”
昆玉一本正经:“帮我拯救人界。”
…………………………
“陛下!”
秦琢猛地直起身,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人就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原本守在床边的谭奇也一下子站直了,立即扑到秦琢手边,身下的凳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昆玉师叔,你终于醒了,家主刚刚来过……他、他们,好多人,连三长老都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我以为你要死了……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呜——”
他语无伦次,还没说上两句,就把脸埋进了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谭奇这具身体只有十九岁,心理年龄也没大多少,不久前刚见识了战场的残酷,而最亲近信赖的长辈又莫名其妙地倒下了,可把这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孩子吓得不轻。
“好了,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秦琢只觉头疼欲裂,脑子里还充斥着光怪陆离的影像,听到谭奇的呜咽声,连忙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
须臾后,谭奇自己就哭得不好意思了,低着头擦干了眼泪,才红着眼眶说。
“我们还在常羊山,你已经昏迷快两天了,三长老,还有那个公主身边的薛医师都来看过,说你神识被人蒙蔽,不知解法也许醒不过来,世伯听完后发了好大的火呢!”
“家主……”秦琢捂住额头,浑浑噩噩的思绪逐渐清明,“谭护卫,劳烦你告诉诸位,我已无碍,帮我谢过他们——尤其是薛医师,顺便……请家主过来一趟。”
“哎?好嘞!”
帐内烛火升烟,山外狂风怒吼,雪粒冰晶扑落在顶棚上,钉在地上的帐帘不断地簌簌摇动。
趁四下无人,秦琢闭上眼睛,回忆起梦中所见。
秦始皇帝,嬴政。
还有自己惊醒之时下意识喊出的那声“陛下”。
始皇得到的那卷玉书,毫无疑问就是昆仑玉书,或者叫山海玉书,而那个小童自称是托身玉书的精魂,那只能是秦琢自己了。
为何只是一缕精魂?难道那个时候,他的肉身已经被毁了吗?
原来他和始皇帝是这么认识的啊……
忽然,他漫无边际的思绪被骤然放大的风雪声拉回了当下。
是自家家主掀了帘子进门,三两步冲到床边,随着帐帘再度落回原处,呼啸的寒气再次被阻挡在外。
秦琢刚欲抬手行礼,却被秦家主一把握住了双手。
“昆玉!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秦瑞满脸焦急,一连串地询问道,“三长老就在外头候着,只要你说句话,师兄马上叫他进来看看!”
“不,不必麻烦三长老了,风寒雪冷,家主还是让三长老回去歇着吧。”
秦琢看了看家主缠着纱布又用木板固定的左臂,小心翼翼地托住了他的胳膊,大气都不敢喘,免得他动作幅度太大,伤上加伤。
秦瑞的情绪看上去比秦琢还激动,闻言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真的没事?”
“不信家主把把脉,真的没事。”
“好吧。”秦瑞看上去有点失望,小声念叨着,“我还以为咱们能借此讹他们一笔呢。”
“讹谁?等等!”秦琢眼中的错愕一闪而逝,急忙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家主。
见家主配合地回过头来,他装模作样地重重咳嗽几声,用一听就虚弱到了极点的嗓音,轻声说:“家主啊,其实……别看我表面上没有大碍,实际上内里一团乱麻,尤其是灵台,神识受损,怕是、怕是没有三五年难以痊愈啊……”
“什么!居然伤得如此之重!”秦瑞“大惊失色”,旋即摆出“慷慨激昂”的样子,“昆玉,若论此战功劳,谁不认为你当居首位?昆玉放心,我自会为你请功,你要好生修养,无需吝啬灵药……”
眼看家主越演越过分,秦琢连忙打断了他:“家主,应龙佩如何了?”
秦家主顿时哑火了,沉默半晌,方才挤出一丝苦笑。
“昆玉,你惹得好大的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