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没读过《南华经》,那也应该听说过鲲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这个兼有巨鸟与巨鱼之体的种族平常生活在辽阔的北海中,海运时也能化作鹏鸟飞往“南溟”。
南溟者,天池也,也就是西王母的瑶池。
在这个昆仑成为禁地的时代,还能到达瑶池的就只有这群生灵了。
若秦琢能得到鲲鹏一族的帮助,便可从北海直达昆仑山之巅的天池,天池不远处就是黄帝的苗圃,这样就避开了昆仑中异兽的聚集地,安全性大大提升。
黄帝的苗圃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采来炼制丹药,兴许能治好邵唐的伤势。
“你若有心,便去北海寻找它们吧。”刑天的话语恍若叹息,“只是鲲鹏一族的数量一直在减少,栖息之处不断往深海迁移,想要找到它们,恐怕要废一番功夫了。”
秦琢认真地点点头:“无论如何,我都要先替邵唐道长谢谢你。”
“这毕竟是我犯下的过错,虽然不能抹去苦难的痕迹,但总得弥补一二,不是吗?”刑天并不居功,而是平静地回应道。
他直起了身:“好了,走吧昆玉,在常羊山上选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和身体分开封印吧。”
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
秦琢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仍是轻松平和之色,向刑天无声颔首。
旁人不敢靠近刑天,更不敢偷听刑天与秦琢的谈话。
他们只知道两人聊了大半日,最终以秦琢重新斩下刑天的头颅,用上古秘法再度封印了这位战神为结尾。
这场战役,从头到尾充斥着古怪,结束得也十分虎头蛇尾。
封印刑天的那天晚上,明月行过中天,秦琢连夜被长定公主请入了帅帐,秦家主陪同他一道前往。
微光从帅帐中透出,烛火亮了一夜。
除了当事者,没人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
“昆玉,你当真要去北海?”回营地的路上,秦瑞担忧道,他身后的同袍楼主秦瑶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秦琢坚定地说:“我必须要去,家主、同袍楼主,你们难道忍心让邵唐道长这样的天骄就此陨落吗?而且……这也有我的责任,万象洞是为了救我,才让首座弟子陷入如今这种窘迫的境地,总该有点表示吧?”
若不是只有秦琢得了刑天的帮助,能在昆仑山自由行走,这种重要的事情,肯定不能让秦琢一个连炼气化神境都没到的修士去做。
此行除了寻找鲲鹏一族外,秦琢还能借此避开东方介的视线,任大乾皇室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时刻监视北海的状况。
——北海往外就是大荒,那是帝俊与羲和的地盘,人族是无权过问的。
秦琢现在真的怕极了长定公主,正愁找不到借口出去躲一躲呢。
“只是不知怒涛先生那边如何……算一算时日,我们派出去的人马也该回来了吧?”
听到秦琢的疑问,家主便扭头看向秦瑶,示意他来回答。
秦瑶敏锐地接收到了家主的讯号:“还没有消息传来,但我想也就这两日了。”
拖得越久,秦琢越感到不安,梼杌不会杀他,周负和刑天也都说过,这凶神不会亦或是不屑对寻常修士下手。
但梼杌一心想带他离开,对一只凶兽而言,最快的方法就是把秦家从世上抹去,若是梼杌真的气血上头,说不定会拿秦宏声和许云烟开刀。
这可怎生是好?!
秦琢去嘉州就是自投罗网,但静候消息又使他坐立难安,心底的无措如实写在了脸上,引来了家主师兄的一个脑瓜崩儿。
他捂着额头,下意识地痛呼了一声,才将迷茫的视线投向家主。
面对着师弟略带谴责的目光,秦瑞道:“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去好好睡一觉,像这样胡思乱想,可是一点用没有啊。”
秦琢缓慢眨了眨眼,笑容纯粹:“我知道了,家主也去休息吧。”他瞥了一眼秦瑞被固定好的左胳膊,“长定公主也真是的,明明都看到家主受伤了,还让家主直接靠近人族气运……”
“嘘——”
秦家主还没什么反应,反倒是秦瑶冲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昆玉,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们还没有回摩星岛呢。”秦瑶努力压低了他的大嗓门,“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
秦瑞不满地扯开堂弟的胳膊,半转过身,气咻咻地瞪着他:“你干嘛呢,昆玉又没说错,公主就是故意打压秦家,逼我们交人,哼!”
“家主,出门在外,行事不可如此轻佻。”谁知被家主维护的秦琢却“反戈一击”,和秦瑶同仇敌忾起来,“有些话,我可以说,可家主不能说啊。”
秦琢说了,是对家主忠心耿耿,即使东窗事发,只要家主狠心,率先责罚,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但秦瑞说了,那就是秦家不敬大乾公主了。
秦瑶也道:“交人?昆玉有意,我们也不会阻拦他的大好前程;昆玉不愿,说破天去我们也不会让他赴京入仕。伴君如伴虎,尤其是今上这种霸主,真不如咱们摩星岛逍遥自在。”
一语罢,三人相视而笑。
“昆玉。”秦家主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先别急着去北海,回家后,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嗯……你做好准备。”
秦琢看了看家主,见他表情满脸肃容,连忙应下。
随后,秦瑞便赶他下去休息,自己则和堂弟一块儿在秦家营地里溜达。
秦瑶抱着双臂,粗声粗气地开口道:“瑞大哥,你心里好像有些顾虑,是因为昆玉的事情吗?若有为难之处,不妨讲给我们听听,集思广益嘛,总比你一个人想来得好。”
秦瑞看了他一眼,随即哈哈一笑,身子一矮,就蹲在了地上,随手捻起一小撮土,在指尖细细揉搓。
碎石被碾成细沙,从他指缝间漏下。
“为难……倒也不为难,只是不合规矩罢了。”
他说话慢条斯理,但听在秦瑶的耳中,却令其眼皮狂跳。
同袍楼主有一种预感,他这位堂兄又要整一点惊世骇俗的活儿来了。
秦瑞松开手指,任由沙尘随风而逝,起身,微笑地凝望着秦瑶的双眼。
“遥之啊……”
他目光幽幽,宛如青冢鬼火。
“你说,我若想让昆玉进祭天祖地一趟,那些长老们会同意吗?”
“哎,别误会啊,我没想让卸任,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样做,对我们都好。”
只要是蓬莱秦家的子弟,一定知道祭天祖地在什么地方,也一定知道那里除了每一任秦家家主,其他任何人都不被允许踏足。
家主仍是看着他,笑容万分真诚。
秦瑶的额上直冒冷汗,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秦琢又做梦了。
月色依然泠泠如水,大殿里,烛火昏黄,摇曳着不知谁人的心神。
嬴政屏退了旁人,只留下了公子高的长子。
公子高的妻子是廷尉李斯的小女儿,成婚不久,就诞下了一名王孙,始皇帝喜,亲赐名为“琢”。
但是在两人独处之时,嬴政还是更习惯叫他“昆玉”。
据昆玉的说法,嬴政集权于一身,以凡人之身承载了大量的人族气运,昆玉虽然只剩一缕精魂,却也能借这些气运凝聚形体,再世为人。
嬴政清扫了他化形留下的痕迹,并将其交予年龄和地位都合适的公子高抚养。
公子高的排行不高不低,母族不强不弱,在宫中就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透明,甚至很多人直到他娶妻时,才想起来陛下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话虽如此,用来隐藏昆玉倒是刚刚好。
“朕已依你所言,封禅泰山。”嬴政一边翻阅奏章,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昆玉说道。
秦王政二十八年,大秦的始皇帝在第二次南巡的途中,在泰山举行了封禅。
昆玉乖巧地坐在他身边,语气平淡:“多谢陛下,此界的气运更加凝实了,我能感觉到,天道正在趋于完整。”
嬴政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把竹简卷起,放在一旁。
昆玉小心翼翼地揣度着他的心思,这位古往今来第一个号称“皇帝”的人,和他逐渐模糊的记忆里的统治者们都不一样。
他心知肚明,嬴政是难得的强君雄主,他的眼光超越了这个时代,这也让旁人总是难以摸清他每一步的意图。
嬴政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没有温情,更不会有尊敬,仿佛一旦昆玉触及他的逆鳞,这位大秦皇帝就会毫不犹豫地倾尽一切将他彻底抹杀。
好在,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陛下心存疑虑?”昆玉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嬴政终于抬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倒也没有隐瞒:“有一个名叫徐福的方士,上书说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仙山上还有神仙居住。”
昆玉歪了一下脑袋,脸上满是疑惑。
“你也没听说过?”嬴政低笑,“那想必是虚假的了。”
昆玉急忙道:“其实也不全是假的,我不知道方丈瀛洲是什么地方,但玉书上确实有记载过蓬莱——蓬莱山位于大海之中,为仙人所居之处。”
末了,他又道:“不过,我也不太确定,这里还有没有蓬莱。”
嬴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昆玉记忆有失,对两界关系语焉不详,但他何等聪明,凭昆玉怎么也描述不清的寥寥数语,便能猜出个大概。
“徐福……他向朕讨要童男童女,还说要为朕出海寻找不老仙药。”嬴政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屑,又似乎有些期待。
“不老药……”昆玉努力地想了想,“玄嚣好像吃过不老药……”
“玄嚣?”嬴政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你是说,少昊?”
昆玉的神情愈发茫然无错了:“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叫法呢……”
嬴政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为难他,反而道:“若是有空了,让高儿给你寻一些史书看看吧。”
免得连白帝少昊都不认识。
嬴政的心情松快了几分,很好,仙山不是假的,仙药也不是假的,那就让那个叫徐福的方士收拾一下出发吧。
他的曾祖寿数绵长,但祖父和父亲都是盛年而崩,这让他非常担心自己的寿命。
长子扶苏尚且不足以担起这个空前庞大的帝国的大任,而纵观他那二十多个儿子,竟无一肖父者。
嬴政心里有太多的宏图霸业想要去实现,但他同时也感觉到,随着年岁的增长,自己的身体在无可避免地衰弱下去。
他加快了脚步,将民力运用到了极致,却仍是追不上时间。
他需要时间。
昆玉也深知这一点,他思索着回答:“也好,若是能找到蓬莱山,若是蓬莱上还有神灵没有离开,即使不能做到不老不死,也能为陛下延续寿命。”
嬴政勾了勾唇角,昆玉的认同显然取悦了他。
“朕先前让李斯刻了传国玉玺,然而在此次南巡途中,被朕丢入湘水里,以此镇压恶浪。”他又蹙起双眉,“那是上好的气运载体,可惜了。”
以凡人之躯,承载华夏气运,还是太过艰难。
《山海经·海内北经》:蓬莱山在海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传国玺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