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 第4章 肆

秦昭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记得自己听见王耀翻身的声音，以为对方要醒，胡乱用衣袖抹了几把眼泪，然后继续盯着深夜，妄图透过那些絮云暗影窥见它的半分真容。

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祠堂内部木质的横梁。她转过头，看见王耀正在给马塞昨天顺手拔的草料，便赶忙爬起来，然后发现身上盖着一件披风——显然易见是属于与她同行的另一个人的。

“醒了？”听他的声音并不能听出什么情绪，既没有欢快，也没有愠怒。平平淡淡的，和一碗清水没有多少区别。“那就快点收拾好自己，大/秦，离官道已经不远了。”

“叫我‘阿秦’就好，反正别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少秦昭自己就想不明白，为什么但凡是与她相熟的人到最后都会出奇地称呼一致喊她“阿秦”。

王耀停下了喂马的动作，没有理会她的话，自顾自地问，“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阿政的大/秦，也不是雁/北百姓口中的神女。秦昭，你到底是谁？”

她到底是谁？

他不知道，但绝不能就这样把不明底细还莫名其妙知道他名字的人带到军队中，带到咸/阳去。即便她在他眼里傻得可怜，把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不懂得隐藏。

可能是王耀的质问来得太突然，让秦昭刚睡醒没多久的脑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是不是深夜路边偷井盖的贼？”下意识地，她这样回答。

等秦昭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对华/夏意志讲了什么的时候，颈侧熟悉的凉意再次让她感觉项上人头不保，于是求生欲极强地说，“我是从未来两千二百年后来的刚才都是开玩笑老王你放下凶器杀人犯法杀人犯法啊啊啊啊！”

说着说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一开始还是无声地顺着脸颊掉在铁剑上，后来就渐渐传出了抽噎的声音。最后干脆不管自己那条脆弱的命，扑到自己在这个地方唯一算得上是熟悉且值得信任的王耀怀里，蹭了对方一身眼泪。即便如此，也没有发出他预料之中聒噪又吵闹的声音，而是继续无声地哭泣。

她是谁？

秦昭问自己，然后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她还能是谁？

除了那身衣服和脑子里的东西，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她并非此世的人。只要时间足够久，磨去了她脑子里的那些所谓“未来”，她就是彻彻底底的大/秦意志，彻彻底底的古人了。

一个人存在的证明就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能摧毁的东西。

两千两百年后……

王耀盯着秦昭就这么光明正大暴/露在他眼前的后颈，白皙，纤细且脆弱。用不着佩剑，只要他的手指一用力就可以在上面留下一个青紫的印迹。

就像他不明白秦昭为什么会把那盒不堪入目的泥人当作至宝一样，同样的，也无法完全理解对方先前在棚屋里露出那种眼神的原因。

淡漠的，与世隔绝的游离。

她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与周边格格不入的气质，不管在哪里都一样。

而这样的气质，王耀简直不要太熟悉。他经历了夏商周，看过了滔天的洪水，牧野的临阵倒戈，还有被秦军攻破的洛/邑，一番辗转后暂留在始皇帝身边。在这历史的变革之中，他的身份永远都是“见证者”而非“参与者”。即便是目睹了炎黄二帝的陨落，桀的流浪，帝辛在烈火中的长啸，姬延的病终，都无法让他升起半点念想。身为华/夏的意志，炎黄的血脉，只要星火不灭血脉不断，就没有什么能让王耀抛弃那些桎梏着他的身份参与历史的理由。

所以他才能从秦昭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一样冷漠、薄情。

姑且信这小丫头一次。

原本打算按上对方后颈的手垂在身侧，没有推开她便是王耀最大的仁慈。

看在她……和自己颇为相似的份上。

……

走了大半天以后，两人终于到了最近的那条直道上，并且极为默契地装作遗忘了早上的事情。

一路上秦昭一直在避免与对方的交谈，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抹了他一身眼泪最后两人都不得不换身衣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但这不可能，她知道。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才遇见在黄色尘土中驾着车飞奔而来的随行士兵。

“王上卿，这位是……？”领头的士兵瞥了眼马边上站着的华服少女。

青年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她就是我们要接去咸/阳的人。”

见到了王耀这次前往雁/北带来的士兵以后，秦昭再一次深深意识到自己应该把语言学习提上日程，否则当王耀去忙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她只能和士兵们大眼瞪小眼，或者鸡同鸭讲。

坐到马车里以后，她对王耀这样讲，然后得到对方的嗤笑，“就算你不想学也得学，阿秦。”

要说最近几日里除了丢脸外有什么长进，大概是终于让王耀对她的称呼从透露着一股非常公事公办气息的“大/秦”变成了比较亲近的“阿秦”。

那一声声“大/秦”总让她感觉像是在叫那个几百年后跨越了大漠的罗/马/帝/国。

似乎……不，是他肯定看出了阿秦脸上的疑惑，于是问道，“你不会以为，身为我大/秦的意志就不用去见陛下了吧？”

“啊……”

现在跳下车还来得及吗？

现在承认自己是别国细作和来得及吗？

不，第二个还是算了吧，虽然暂时还不想见始皇帝嬴政，但她还想要她的小命。

“那什么，老王啊……可以不——”

“不可以。 ”

简简单单的三个音，砸了秦昭的小算盘，烧了她的计划清单，可以说是非常符合老秦人一贯简单粗暴却有效的作风。

这就是她秦昭为什么要一边忍受快被车颠吐的恶心感一边又要因为读不准音而被王耀敲脑门的原因。

趁着车队停下歇息的时候，一个看起来不过刚刚及冠的士兵凑过来，欲言又止地盯了她额头上那片红色几秒：“大人……你还好吗？”

“不……”

“呵。”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吓得阿秦挺直了腰杆，立刻改口，“不过是这样的小问题，只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以及在老王的精心教导下一切困难都是纸老虎！”

“……”

“不过，‘纸’是什么？”

“……不，没什么。”在确定她不会变成那只造成了龙卷风的蝴蝶以前，任何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她都不敢让它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