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很少穿的一身白色。
但青年见过。
见过不止一次。
在他矮下身子匆匆钻出草丛的时候,十三就在身后的不远处,白衣披白篷,可比天上明亮的灰月。
当然彼时天上悬着的还不是灰月,红雨也并未浸透这块腐朽的地方,十三的存在较之天空更为亮眼,却又和谐如理所当然般的存在,稍有不慎都会看漏他去。
青年,哦,当时还是少年,一边隐蔽自身奔走,一边留意十三的动向。
也不止一次了,他传递的情报是有意的,地点也是有选择的,为的便是试探出十三的意图,看对方是否会抓住机会露出獠牙。
但最后,十三也只是在那儿看着,冷冷淡淡,毫无波澜,一如最初站在楼顶看着受罚的少年,守在身边看着受伤的少年,仿佛出手相助都只是一时兴起,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十三,啊?!”但寻月场终究是寻月场,清清冷冷的旁观者也有被鞭子拉到泥里的一天。
培育者的质问恶狠狠的,手上力道更是不轻。
十三叫他抽的摔飞出去滚在地上,斗篷狼狈地披在身上,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第五下,第七下,衣物破碎露出血痕。
“住手!”青年大惊失色,杀气顿时消融于无形。
他扑过去挡在十三面前,却不想那鞭子穿透他宛若透明,依旧狠狠地抽在十三身上。
他徒劳地去抓鞭子,右手伸向被抽得翻滚的十三,却发现意外发现后者脸上仍是冷淡,动作也没有任何要遮挡的意思,简直像一件不会动的死物那般任凭培育者折磨。
“你看到了吧。”这让培育者很爽,高高在上的爽。
“十三就是这种贱胚子,骨子里是比十三席更下贱的存在。”
他管教他,自然用不上青年插手,更何况青年也插不上手。
说到底,他管教自己的畜生,本来就和青年没什么关系。
“你混蛋!”青年几乎失去了理智。他再一次扑向了培育者,长矛如日般耀眼,身若流星火光燃。
他狠狠撞开了被设下的透明屏障,就见培育者那张欠打的脸变大,变大,变大,变得更大,变得近在咫尺,变得下一秒就可以拿矛狠狠地捅破他的喉咙。
“滋!”但下一个瞬间,挡在青年面前的人变成了十三。他堪堪追平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用肉身挡在培育者面前,胸膛被长矛险些贯穿。
“你疯了?!”没被贯穿当然是因为青年猛地收了手。
他不断想要绕开十三攻向培育者,奈何十三坚持与他缠斗,一步不退。
他甚至舍弃了防御也要纠缠青年,大有一种青年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的姿态,胸前被割破的短衣撕裂中与鞭痕相连,滴滴答答溢出鲜红的血迹。
“十三!!!”这给了青年某种极致的痛苦。
他的理智在培育者一次次的拉扯中距离断开就差一丝,但就是这一丝,由于在意十三的存在又不得不被他狠狠保持。
他想杀培育者。
但他不想动十三。
十三却依然坚持拦在他的面前。
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矛盾感逼疯,恨不得一矛将十三捅死了事。
“下不去手吗?”缠斗中反而越来越远,培育者丝毫不慌,又甩开了折扇。
“真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杀了他不就好了吗?”他说的很是轻巧。
“十三是我养的畜生,十三席,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永远无法违逆我的命令。”
“再说了,其他人又是如何?”
“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你要不要猜猜看,零三现在去了哪里?”
“你猜猜看,是他的下场比较好看,还是十三死在你的手上,下场比较好看?”
“你就行行好给他一个解脱吧,你也想早点跟我敌对,不是吗?”
“就算为了你结界里的同伴们想一下吧,他们还在等着你杀了我,而首先,你得先杀了十三,不是吗?”
轻轻松松的语气,倒跟培育者盼着青年来杀他一样。
青年岂会不懂他的道理,但同时,他更明白的是培育者在煽动他的情绪。
所以他不信。
他不信十三是个只能被规则压着低头的从者。
“十三,他对你不好,他是个坏人,毒瘤,这个世界的毒瘤,他只是一条寄生在这里的虫子,脓包,应该被捅破杀死的狗东西!”更何况,他怎么下得去手啊!
值此危急存亡之时,他依然咬了咬牙,继续劝说十三。
“放下武器,跟我们站在一起吧。”
“这个世界应该有太阳,一定会有太阳。我们旭日会突破这浓浓的封锁,让太阳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升起来的。你不期待吗?真正被光芒沐浴的时候。”
“相信我,好吗?和我站在一起,好吗?”
矛尖有意躲闪,青年的压制带着浓厚的邀请意味。
只要十三想,他就可以握住他的手,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在某一个擦身而过的瞬间,十三犹豫了,他的的确确犹豫了。
但在他真的伸出手之前,场地中央又弹起一根长长的锁链,猛地拴住十三的左手,将他整个人拉困到了中央的位置。
这一摔之下,十三的犹豫仿佛一场幻觉,神情也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他捂着撞伤的左肩,在地上挣扎片刻,金色的法力伴着血液浸润过铁链,又沉默着起身,破衣纠缠在链子上继而撕裂。
“刺啦。”跟着撕裂的还有青年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
他真的好烦,暴躁的烦。
他猛地攻向培育者,十三照例纠缠上来。
只是这次,青年是佯攻培育者为虚,等待他为实。
他一矛将十三抡回地上,也没跟之前一样急着转攻,而是狠狠追击了过去。
十三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危急中一爪稳稳地钳住矛尖,让他停在自己锁骨上方的一寸。
“十三——!”你真的不怕死吗?他就对你那么重要吗!青年怒了一声,矛上燃起熊熊的烈焰,这次他已经不打算留手了!
十三手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冒了白烟,自己一踹青年将他逼退开来,自己翻身而起。
他也不追击,就这样看着青年挽出一个漂亮的矛花立在不远处,脸上满是被愤怒冲昏的神情,还是那副邀请他率先出招的样子。
好啊,你想死,我就杀了你。
那一瞬,这是充斥在青年脑海里的念头。
黑场怪是会收集情绪的,又无限地放大,翻倍翻倍又翻倍后的情绪比山石更为沉重,比泥潭更为缠人,几乎将青年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进攻猛烈,猛烈到了一种畅快的境地,几乎意识不到面前的对手是十三,而是什么陪练的沙包。
流火,绝光,白绝,梦晓。他一招连着一招打在十三的身上,在他身上割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倒不是说后者招式上没能抵挡,实在是这长矛威力太大,挡住了也免不了给他落下些伤。
“十三!!!”最后是一声怒吼。
青年不明白,越打越不明白。
不放开手脚打不明白,放开手脚打更不明白。
就像嘴是会骗人的,但琴音不会,雕品不会,十三的招式也诚实地反应了他的确在压抑着什么。
即便是被冲进浓烈的热浪海,他依然有所保留,进攻意图聊胜于无,一切都是封闭的。
青年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道理他都说尽了,十三也不是个瞎子,怎的就这样固执,这样执迷不悟呢?!
他长啸着捅出一矛,炽热的龙伴随着胸中的憋屈狠狠扑向十三。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刻意打偏了少许的龙在下一秒真的贯穿了十三的胸膛——他自己去接了一步。
“十三!!!”名字还是这个名字,但语调完全变了。
青年眼睁睁看着矛尖贯穿了十三的身体,看着炽龙吞没了他的全身,连带着生机一起点燃。
他徒劳地伸出左手,身体姿势却带着矛尖一挑,将十三挑上了悬空。
他几乎能听见十三的闷哼,看着他金色的眸子骤然瞪大、暗灭,血液沿着矛身回流染到自己的身上。
温热,还带着十三自己的温度。
“十三……?”骤然的清醒,身体一瞬间变得冰凉,青年大脑像是被人锤了一下,懵然与清醒并存。
十三死了……?我杀了他……?我真的,杀了他?
震惊中头不自觉渐渐垂下,包裹着这唯一清醒念头的是无数厚重懵然的情绪。
我不想杀了你啊。
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
我想要……我想要!
在那个瞬间,他仿佛见到十三还停留在窗边,指尖是没来得及收起的木片。
他不喜欢笑,但单是站在那里就足够与寻月场格格不入。
他是干净的。
我……
我……
我想,我想救你啊……
眼泪夺眶而出,青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痛的近乎无法呼吸。
距离杀死十三只有一瞬,但这一瞬又好像一生那样漫长。
甚至,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条纯白的甬道,十一被杀死之前,十三第一次见到原本样子的青年,等在通道里,踮起脚尖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带着绵长平稳的喘息,刮过他的脖颈,足以让他反抱住十三,紧紧地抱了一下。
“滴答。”本不该有的声响,矛身上的血液又一滴浸润了青年的右手。
他忽地感觉到冷,感觉到很冷,冷的仿佛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可以踏着他人血肉前进的人,一个嗜血的怪物,冷血的恶魔。
“滴答。”但下一滴液体落在青年的额上,让他忽地意识到,不对,这冷并非全然来自情绪或是内心。
“滴答。”浸润在他右手的血液原来也冰冷无比,甚至逐渐淡去了红色,散去了金色,转而呈现出某种透明的阴冷。
他猛地抬头,瞪大眼睛,就见本应死去的十三一把握住自己胸前的矛身,暗淡的眸子里自下而上溢上狂热的红。
“嗷、嗷——!”无可抵挡的寒意在空中弥散,无孔不入充满威胁的野兽嚎叫从四面八方响起,伴随着天上降下的雨,红雨,冷雨,泼洒在青年的全身。
他变了脸色,很难说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吼,亦或者是因为想起了红雨期前后那段压抑的时光。
他看见十三的胸前,那儿被他割开本是一道不短的血痕,现在却溢卷着某种冷冷的水。
下一秒,十三连五官都融化了,只余那对血通通的眸子阴冷地盯着青年,像是暗夜里的怪物找到了猎物那般,充斥着来自骨血里的兴奋。
青年几乎是没来得及反应,他又怎么能来得及反应呢?矛身就被水样的怪物吞噬,自己也被倾斜而出的大水淹没。
他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极静,整个人瞪大眼睛,无法呼吸,眼前泛起点点缺失生命交换后的黑色,记忆中最后的画面,便是被水扭曲过的黑场天花板,以及那双嗜血疯狂的血色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