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备受折磨的骆家主一碗毒药断了亲子性命,送他去郊外埋葬。
可在那郊外的石下,骆大少爷却又抽动着手指恢复了气息。
再醒来的他不再发疯,亦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望着父亲,痴呆中竟也寻回了昔年风姿的一点影子,哪怕只有一点点。
举起石头对着这样的儿子,骆家主终究是迟疑了。
他私下找了路过的“刘先生”来算,就说此地别有玄妙,骆大少爷如能掐算日子按照法子年年来这儿沐浴焚香,或许能够恢复。
于是骆大少爷死了,他变成了天生顽疾、身体虚弱的“骆家四少爷”。
深宅大院本就消息封闭,除了家中的几人,没人对此多心多思。
就连冼城主也只是听完便忘了,没有进一步摧毁自己与骆家因由大少爷而愈发微妙的关系。
啊,骆家的大少爷,骆家主一辈子的骄傲,他能回来吗?他真的能回来吗?
一年又一年,年折会上竹花浮飘,伴随着骆家主的心愿一直飞到那高天上去。
直到“海魔眼”降临在金城的咸角,彻底打破了凡人虚假的希望。
“咯咯咯,这是救赎,是希望,父亲你为什么不高兴啊,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啊,这样的我不是你所期盼的吗?”印记在背后闪闪发光,癫狂的骆四少爷满手都是鲜血,兴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你看啊,我多强啊,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是你的骄傲,不是吗?”
“啊,疯了,都疯了,哈哈哈哈哈,都疯了哈哈哈哈。”头顶是妖邪一般与杨进战在一起的冼城主,面前是魔头出世一般的骆大少爷,骆家主多年来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的弦终于断掉了。
他好像悟了,原来冼一机就是个妖怪,而自己竟然瞎了眼去找一个妖怪教自己的儿子,也难怪儿子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嘻嘻嘻,是我自找的,不对,不是我自找的,不应该是这样。
他赞同,推翻,又赞同,又推翻,眼里是熊熊火焰和一脸迷笑的儿子,心里却像是裹着一层棉花般理算不清。
“啊,我懂了,我终于懂了。”在儿子的房间被火烧的彻底坍塌的时候,骆家主终于懂了。
“这不是我儿子,嘿嘿嘿,多年来这不是我儿子……我儿子在魔眼里,他在魔眼里,对,他在等着我,等着我、等着……”
踏着满城的邪焰,路过濒死的挣扎,骆家主就像是这座所有隐藏都奉献出来的城池,疯疯癫癫地张开怀抱迎接了最后的毁灭。
“自私、无私、骄傲、卑微,我呢,比较笨,思来想去也只觉得有趣,还真想听听莫大长老的看法啊。”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刘堂主终于顺完了这件事的前后。
他看着莫无形,带着“善意”的笑容。却又学着声音抽抽搭搭地假哭,将风降瑜的坚持、骆家主的煎熬、全金城的骄傲笑嘻嘻地碾到地心里去,就好像自己只是一个无辜的过客,正虚心地向见多识广的莫大长老讨教自己的苦恼。
“实在苦恼的话我建议你快点去死。”这当然只能换来莫无形直白的鄙夷。
说到底,他从未认为自己是那个脾气好的,门里又肆虐着烂泥一般的魔影、带着些许“鬼王”气息的魔兽,和攫取折扇门本身力量而催生出来的“新魔”。
而刘堂主也知道这一点,如果不是莫无形曾在“魔眼”里废了自己,只怕自己连着后面两个到现在一声没敢吭的家伙都要死在这——
嗯,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让人兴奋了吧?心情欢愉之下,刘堂主也就原谅自己被人当枪使的行为了。
“就告诉我一下下好不好嘛。”他甚至在撒娇:“你们对‘魔眼’了解到哪一步了,好玩吗?喜欢吗?有没有觉得——很有趣?”
有趣?诡异?肆虐?玩弄?
当局者自然不会陪刘堂主玩你说一我说一的对话游戏,倒是旁观者陷入了一定意义上的沉思。
多年来“魔眼”如同天灾般肆意降临,所到之处无人生还,就连远远一观者都多有疯癫,直到多个修行之人发现他的端倪,这才有了杨家的牵头调查。
虽然经由编织的旧境无法得知杨家究竟了解到了哪一步,但也能知道他们的损失的确惨重,单论自家也不过就活下来了两人。
前者是那个可怜的教头,后经人推测是身边所过之人太多,刺激了从“魔眼”里出来本就不稳定的身体;后者则是通过其他渠道得知的,一个多年昏睡的家伙,后来倒也没了消息,约莫一样是死了吧。
他人思绪与旧事无关,旁观推测不过一二。
身为亲历者,莫无形的体验自然更为深刻。
他实力高强,是“魔眼”中的第一个生还者,在师父和诸位元老的照顾下不足月余便苏醒过来,只是日子天翻地覆,再不复当年门中栋梁。
“你知道,‘设定’被污染的感觉吗?”这时候,反而是旁观者更能下一个稍稍精确些的定义了。
莫无形的身体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八岁”,没人知道原因。
但如果你认为这是什么“上天的馈赠”,那便是大错特错了。且不说莫无形身为修行之人本就衰老延缓,单是如今的功法全废、手无缚鸡之力和汤药再难离身就足以让这个狂傲了多年的天才细细适应落差,更何况“魔眼”带给他的诅咒也没那么简单。
“你能书。”但从此莫无形再也不能写书,因为看者会当场发疯。
“你善画。”但从此他也不能再画下一笔,因为触者会突然发狂。
“你爱琴,你会弈,你曾是门里功法的主持‘编纂’,你曾负责整个门里大小的事务……”
曾经的莫无形有多天才多光彩照人,如今就有多晦气多束手束脚。
他不能再弹琴,怕闻者发癫。他不敢应下不信邪的二师弟,怕与之对弈后后者会沦为妖魔。
他明明知道那么多功法的深浅,曾写下一高深一浅显两本“折扇功法”,却不能进一步将它讲述编纂,多年来只能看着门里俗事纷杂,甚至阴谋暗行。
“被腐化的感觉,好玩吗?”刘堂主想,那感觉一定好玩极了。
和另一个生还的小可怜相比,莫无形是多么受宠且幸运呀!
即便会污染他人,师父也没有生过终结他的心思。
他身子骨差,便在专门开辟的院子里一觉睡个对时,按点被弟子喊起来吃饭——否则胃会痛,身体会受不了,会有人心疼的。
他本就不羁于规矩,如今更是自由,在桌上不是趴着就是瘫着,再难看的仪态也不会有人斥责,还看着自己的二师弟笑,让从小就拘泥礼法的他拳头紧了又松,最后难看着脸色拂袖而去。
并且更妙的是莫无形还在探索,他小心翼翼地尝试自己原本不会做的事情,接触那些不擅长的东西并以此为乐,还真让刘堂主愈发心生佩服了。
“要怎么办呢?你行行好跟着我好不好?”他真是苦恼极了:“我真舍不得杀你呀,莫大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