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的雏鹰尚未展翅,藏匿的繁星尚未闪烁,吴稚怎么也能没想到,大少爷竟然会在这个将亮不亮、平平淡淡的黎明前刻先印证了自己曾说过的话。
他浑浑噩噩地随着小小姐来到灵堂,没什么实感地三拜送别这个对自己而言如兄如父的男人。
“咚、咚、咚。”
在额头重重传来冰凉触感的同时,吴稚总想站起来看看。他想看看棺材里的人是不是大少爷,想看看这么强的人是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就死在战场上的。
或许他的内心是存在某种幻想的,但这种幻想在二少爷杨逢森到来后就完全被打破了。
“大哥!”
近乎控制不住身体的动作,杨逢森跌跌撞撞跑到棺椁面前一把拉住了兄长的手。
那只手的掌心布满老茧,握着武器对外时像一道钢铁城墙,对内却总是温柔又温暖。
他攥着那只冰冷的手,半个身体埋在棺椁中泣不成声。
“大哥……”
他断断续续地喊着,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发泄所有压抑的情绪。
那哭声一声比一声惨痛,带得府里原本已经哭木了的人们也再度涌出了眼泪,带得整个本家被悲痛所笼罩。
“老哥哥,我对不起你,我没看住临儿。”
带了一支惦念小队回来的石勉跪在家主身前忏悔。
后者坐在桌前看不清神色,悲痛的身形也像是要跟着儿子去了一般。
“覃巫判你来了,快进,咳,快进。”在门口迎着林林总总真心假意客人的杨练见了风尘仆仆赶来的覃巫判,赶紧带着他去了家主的书房。
房门关住苍老的四人,给了这四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者一点避开人群独自悲痛的空间。
记忆到这儿就此断节,吴稚依稀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
他好像见到了在树下低垂着头缅怀大少爷的杨落,也好像记得捂着腰强撑着给大少爷守灵的杨亮,还好像遇见过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潘顺。
但仔细一想,他好像又是在小小姐的院落里度过那段不愿回首的时光的。
模糊的记忆扭曲退却,最后印下的是棺椁在悲乐中被抬走,缓缓缩小至一点离开自己的视线。
如果没有被选作锋生,是不是事件会有什么转机呢。
这样的念头若是被大少爷听到了,他大概又要嘲笑吴稚的想当然。
但吴稚却总是忍不住一次次推演,如果是按自己一直以来坚定的路线,是否情况又会有新的转变。
一如大少爷之前所言,在他不做将军后,本家调了杨落去霖盟,杨亮则接替杨落全权接手训练场的一切事宜。
“战争本就残酷,什么样的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杨逢临站在崖边,直迎着呼啸而过的狂风。
“包括,死亡吗?”吴稚盯着他的背影问到。
“当然包括,战争最离不开的便是死亡。”杨逢临约莫在笑他天真。
“不……连你这样的强者,也会吗?”吴稚固执地摇摇头:“你是主将,又是本家的少爷,还……”
“和这些都没关系呦。”杨逢临平静道:“浪潮席卷而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能不能逃掉。”
“可是……”吴稚总感觉这样是错的。
“所以在上战场前才要想好自己是为什么而战呀。”杨逢临在轻笑:“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种可能性。”
“但是你要走了。”吴稚不太能接受。
“但你不是还在这里吗?我的家人们不是还在这里吗?杨落杨亮他们不是还在这里吗?”杨逢临反问道:“这些就是我战斗的意义,我死而无憾。”
“可是……”吴稚不太明白。
“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种可能性,自然也就有很多种迷茫。”杨逢临回头去看他,对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笑到:“我等着你真正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的那天。”
真正想做的事情吗?
吴稚骤然惊醒。
不管怎么想,对一个锋生说未来还有很多可能,也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呀。
他从桌前起身看向熟睡中的小小姐,后者刚刚经过了覃巫判的特殊诊疗,正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传承……家人……和未来?”
吴稚喃喃念到。
下一个激灵,他忘却了方才的思维,只是觉得心头像是轻快了不少。
他时不时便去大少爷的训练场看看,看着那小院流转过春雨冬雪,再未经修剪的枝头张扬出野性自然的美丽。
“哎呀,看来这次是撑不过去喽。”
杨亮裹着被子毫无形象地缩在椅子上。
“进屋吧。”吴稚用法力融掉袭来的雪花,甚至还想把杨亮直接抱回去。
“边玩去,跟谁俩呢动手动脚的。”杨亮笑骂了一句:“让我在外面待会。”
“对身体不好。”吴稚垂着眼睛。
“不解风情。”杨亮无奈地笑了笑:“你不是跟谁都一副面瘫晚期的模样吗,怎么每次到我这都跟受了欺负一样。”
后者沉默着没有回话,一如这漫天的冬雪。
在吴稚22岁那年的冬天,杨亮积劳成疾闭上了双眼。
本家训练场教头的接替者吴稚没有关心,因为杨家的家底并不算薄。
他望着冬雪覆盖住杨亮的坟墓,覆盖住坟前的好酒,也覆盖住匆匆离去的脚印。
“小小姐,我们回去吧。”吴稚将带着枝干的碎花放在雪上,那是他从大少爷的训练场折来的。
“再待一会儿也没关系……”杨珊在马车里面揉揉眼睛,显然还没有睡醒:“没关系的。”
“不必了,走吧。”吴稚一扬马鞭,马车晃晃悠悠沿着来时的路叮叮当当缓缓离去。
在走过这段熟悉的道路时,吴稚突然想到几年前与杨亮对弈桌前的时候。
“哈哈,赢了。”杨亮落下最后一子定了输赢。
“……原来你不光是只会喝酒啊。”吴稚输的极其憋屈。
“所以杨落是不是经常跟你灌输我的坏话,怎么一个两个的狗嘴吐不出象牙。”杨亮皱皱眉头。
“没有,单纯是我第一面就觉得你靠不住。”吴稚摇摇头:“当然,现在改观了。”
“我没半夜偷偷打死你是个奇迹。”杨亮撇撇嘴。
他想着吴稚在他人面前板板正正沉默寡言的样子,还真有点怀疑是自己的问题了。
“真是眼瞅着你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去了。”他有些郁闷。
“不是你说的吗?”吴稚反问到。
“什么?”杨亮挑挑眉。
“有你们在,我可以放心地做自己。”吴稚日常在杨亮面前大实话:“保持该有的戒备与判断,就是在做我自己。”
“……”听罢,杨亮噎了一会。他还真没想过这句话能这么解读。
“稚啊。”他问到。
“嗯?”吴稚轻疑。
“你有考虑过往说书趣逗方向发展吗,你这个人天生的冷幽默不发扬一下可惜了。”杨亮顺手打算去拿酒。
“不考虑,不许喝。”吴稚无情拒绝。
“好冷酷啊,好无情啊。”杨亮夸张地假哭了几嗓子:“不扯了,我走了,再见。”
嗯,再见了。吴稚笑了笑。
在大少爷离开后的这几年里,他逐步追寻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霖盟也好,训练也罢,别的事情都能替代,唯独做小小姐的锋生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
吴稚还是想守护,想守护引路者曾守护过的一切。
雨过天总会放晴,一度飘浮无依的浮蕊在几人的爱护下渐渐靠岸,改了姓氏的吴稚再不复当年迷茫。
“不,没什么,小小姐。”杨稚对有些疑惑的杨珊笑到:“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从来没有,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