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尚如是个胆小的,他曾被山上的寺庙吓到失态,旁人都不敢相信这个传闻,可初元信啊,因为当时她就在场。
初家传统烧香拜佛的日子,正好赶上这一幕,苏尚如插香时佛像后冲出一个人,是小乞丐捉弄人,小乞丐被苏家家仆抓住,而苏尚如,初元猜测是心中有鬼,否则怎么会被吓到如此不堪。
初元默默地看着他们,苏尚如那副做派势利极了,她不愿再看,正好她对拜佛也没什么兴趣,就在佛堂外绕了一会。
远处,是刚在佛堂遇到的大娘子,她叫吕良婍,不过大家更愿称她为苏吕氏。
“是初小娘子吗?”她有些怯生生,兴许是看到了比她小一些的初元,鼓起勇气来搭话。
她笨拙地攀谈,用起了那套和高门小姐聊天的路数,问女工问花艺问感情,她知道初元在私塾上学,还主动问起了学业。
吕良婍为人和善,亲切极了,像是姐姐一样。
话题虽都有些无趣,可她这人有趣的很,初元跟她聊了许久,直到苏家女使来寻。
那女使语气很不好,还要上手去拽吕良婍。
初元当即上前,挡住了吕良婍,不知是她人长得高,还是吕良婍实在瘦弱,这么一站,把吕良婍挡的严严实实。
“既然是苏家的女使来寻主母,那就恭恭敬敬地扶着她回去,你们的家事我不知,可这是在佛堂,到处都是人,若是让人见到主母被这般拉扯,流言多了,受罪的不止是她,更有你。”初元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三个字。
“我是老爷身边的女使,初小娘子何必管我们家的事。”她有些骄傲似的,微微昂起了头。
“后宅不宁,也是可以被弹劾的,不信你就拿你家老爷的仕途试试。”
“有清河你不过,非要淌这趟浑水。”
女使的脸色逐渐变得不好,连忙搀扶着吕良婍回去了。
吕良婍回头向她摆摆手,笑得那样惹人爱。
初翎在暗处看了好一会,垂下头神情恍惚,心中想到了年少的自己,那时的他,也经常帮别人出头。
轻狂岁月是不复返的,他曾一度认为少年时的初翎并非初翎,那是自由的,属于天地之间的初翎,而不是被没有范围的名利场困住的初翎。
可初元让他看清,狂些没什么不好,起码能保护自己,性命若是不重要,世间人早死光了。
至于底气,她的底气便是她的阿父,没什么假如,这是事实。
苏家一行人撤走了,初翎也从旁边走出来,还装模作样的询问情况,眼里盖不住的自豪,他自豪的是初元跟他很像。
他早已被真正的人世磨去棱角,而初元涉世后,却能如此胆大,他似乎看到了初元身上的棱角。
他想赌,就赌自己的小元十年后,二十年后,以后的以后都是如此。
“你今日之举,做的对。”
“阿父,如若真要上奏,应该也威胁不到苏大人吧。”
“嗯,单单一个后宅不宁打倒不了任何一个人,不过倒是个不错的燃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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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元想去见见吕良婍,起身前往。
她带了许多礼物,基本要把行宫搬个半空了。
初元抱着手臂站在苏家前面,由于后面的马车场面太大,引来许多围观者,不远处,还有一位熟悉的贵家公子,付泯生。
身旁的百姓都是麻布衣裳,只有他身着贵衣,料子用的都是上好的红缎,石榴红唐圆领缺胯袍,单面翻领翻出的是安君子半臂,暗纹是万字团花,这一套,没有二两银子怕是做不出。
腰上挂着君子都爱挂的玉佩。
行走的石榴花。
富贵又耀眼。
身旁的百姓一看,连忙离他一段距离
她当作看不见付泯生,心中暗骂:
阴魂不散的花孔雀。
苏家的管事婆婆一路小跑过来,这和其他大家相比,就是小家子做派,初元觉着势在必得。
“何人?”
“把你家大娘子叫来,我来找她玩了。”
“请报其名讳。”
初元本想打个措手不及,毕竟这边的平民百姓定是不认识她的,现在看来不太行。
她翻了翻衣服,找到了自己的令牌,可她又犯起了难,这牌子是大理寺的,先不说女使认不认识,传出去她一个官员,莫名其妙地拜访苏家,也不太好。
于是,她想到了最朴实无华的方法。
此方法沿袭了远古时代的人类,是最原始的方式。
她深吸了一口气。
“吾乃怀柔初氏长女,初元。”
这句话刚说完,门后就露出了吕良婍的一颗头。
她又笑了起来。
时隔多年,萍水相逢的两人又再次相遇,吕良婍变得成熟多了,可仍旧压不住心底的激动,拉着她连忙进了府中。
第一句话便是,“你是来参加宴席的吗?”
怪不得这么久没人开门,合着都聚在后院呢。
“什么宴席?我最近刚到扬州,还不知你设了宴。”
“不是我设的,是我家老爷设的,说是诗会,请了许多有家室的大人,还都带了女眷,他们在前厅作诗喝酒,我们女眷就在后院吃吃点心什么的。”
初元听的一愣,虽然大致听懂了,可又好像没懂。
“苏吕氏,不知付府的请帖还能用吗?”
付泯生身后只有一位侍卫,上次见面也是如此,他是真不怕自己被刺杀。
吕大娘子顿时懵了,她本是想刁难一下初元,却没想到她竟搬出付府,付府的面子不好驳,每次给付府发的请帖要不悉数奉还,要不就是没消息。
这还是头一次,她初元什么来头,竟勾上了他。
“啊,我竟不知初大人还认识付府少主。”
“苏吕氏,我不是你的闺阁好友,无暇闲谈,再多话,我拆了你的苏府和宴席。”
其实这么多年,初元也只在苏家这般轻狂,她的目的就是让全江南的人都知道,他苏尚如胆小如鼠,整天神经兮兮,心中有鬼,只要他被罢免了官位,只需一纸搜查令,初元就能把他家的家底搜翻。
吕大娘子脸色不太好,她不知道初元来此的目的,可又必须看在付府的面子上好生招待。
初元二人虽是来到了苏府,但发现苏尚如没回来,她贸然行事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索性跟付泯生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你说话挺狂啊初大人,不怕被弹劾?”
“我是料定他苏尚如不敢,你是付府少主,我还是初府家主呢,比起地位,我比你高。”
“我爹比你厉害。”
“我是大理寺少卿,你就是个闲人。”
“我爹比你厉害。”
初元实在不想搭理他了,拔了半截剑吓唬他,谁能料到他丝毫不怕,反而自己凑到剑旁边,弯着腰凑近初元的佩剑,她侧过头,注视着付泯生的银冠,格外夺目。
他今日没梳高束发,原因是想显得成熟点,确实,他素日束发都是同初元一样,初元是因为方便行动,而且出卧底任务也好装扮,她平日男装见人偏多,每次任务却基本都是扮作娇柔的小娘子,确确实实有几次对方都没起疑心。
她见付泯生的混元髻稳稳当当,倒是想拨弄一下。
付泯生不动身,察觉到了目光,转头对上她的眼睛,初元是迷茫的,她从未遇到一个人这般,旁人不是怕自己就是十分尊敬,而她在十七年的岁月里也没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她习惯把友人和利益捆绑在一起,单纯的情谊不足以支撑所有,只有利益关系,才经久不衰。
她从不与人并肩而行,人把地位宗亲看得太重,她自己也慢慢是了。
神仙也落入俗尘喽。
“初大人杀了我吧。”
付泯生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他的仰视让初元感到有点瘆人,嘴巴微张,像是在笑。
她是真想了他心愿,初元把剑鞘从腰间拔出,在弯着腰的他身后转了两圈,要是被初翎看到,一句花拳绣腿足矣让她气一阵子。
剑沉极了,一不小心就把握不好力度,幸亏初元习武多年,刚转过的剑鞘搭在了付泯生的肩膀处,他的肩一下就沉了下去。
行云流水,用时极快。
付泯生甚至没看清,如若这是鞘里的剑刃,他早死了。
“疯子。”她的每一句话都很轻,语调总是让人觉得她很严肃冷静。
“清醒的人可不会把剑架在别人肩上。”
“清醒的人也不会求死。”
插曲过后,初元调整自己的状态,准备打一场恶战了,她让付泯生回去,他说他饿了,想吃苏家的席面。
付泯生装作正经地夹着菜,观望着远处与苏尚如假寒暄的初元,像是老友打招呼,可苏尚如的手明明紧张到出汗,他怕了,付泯生看到后还挺开心,原来无论是谁,在初元面前都会紧张到说不出话。
心中暗道:至于吗。
……
“苏侍郎,我最近啊有些事想求您,您看方不方便。”
初元的突然客气让苏尚如十分不适应,心中只觉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是没安好心。
“初大人什么事,我定是全力配合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闻苏侍郎家里请过很多神婆,我最近总是见到一起陈年旧案的死者,玄乎的很,说来也巧,这死者长得可跟吕大娘子像极了,就像是姐妹一般,兴许是我要找到凶手了,她太激动,过来感谢我了。”
初元摆出一副焦急而又无奈的表情,演的倒还挺像,“您说,我这该怎么请走她呢?”
“啊……哈哈……家里的神婆子都遣散好久了,不灵了,大人若是想去去晦气,不妨亲自去庙里请一个。”
这死者无他,是当年苏尚如害死的吕大娘子的胞妹,本来是二人一起嫁进来,可这胞妹不愿,和她的相好商量私奔,在走之前的一天,被苏尚如失手杀死了,而吕大娘子也不是苏尚如的最爱,他的最爱被自己亲手杀死了,他就当没事发生,对外装作无限宠爱吕大娘子,而胞妹也只是说失踪。
想查到这事还是很简单的,毕竟是个世家小姐的失踪案,蹊跷无穷,稍微查一查就知道,这绝对不止是失踪。
他心虚了,想拿自己家的神婆给自己做个法,所以就不能让给初元了,他也是真信了那番说辞,想着给初元找个神婆,然后让她的臆想更重。
苏尚如匆匆送客,果然脸上藏不住事,就这么一会,已经来好多人问他怎么了。
付泯生也来凑了个热闹,他在苏尚如眼前晃了好多下手,还吓他,就像个不讲礼数的蛮小子。
而他也只能赔个笑脸,还是很吓人的苦笑。
初元带着收获了一肚子的战利品的付泯生高高兴兴的踏出了苏府。
但也只有那一刻是高兴的,她多愁善感,总是想起以前,初元的心头突然萦绕着回忆,是初翎带着她来赔罪的那次,也是她第一次来苏府,没想到,一别多年,两次入府都是她首当其冲,也都是她咋咋呼呼,最后也都是被人带出去。
重叠的部分让她感到熟悉无比,没有人会比她更在意这些事了,如果有,那就是她的影子,是第二个她。
她的影子见的事可多着呢,不知为何,她每次出入别府都是黄昏时,影子若有若无时。
她的一日是十二时辰,她的影子大人却只有十个时辰。
以前,好在消失之前,影子大人还能看见她的主人和主人的阿爹一起走回家。
现在,只剩下主人喽。
付泯生看她状态不对,说道:“过几天回家我爹肯定得骂我,我做什么他都知道,神了,肯定是在我身边安插人了,这老头子。”
“付大人放心不下你,实属正确之举。你,怎的今日来扬州了?”
“我最近都会在这边,我家有铺子在扬州,说是账错了,正排查呢,这的铺子刚开,有很多事需要处理,索性就把铺子给我了,让我试试手。”
“没想到你还会经商,我以为付大人会想让你走仕途这条路,接他的位。”
“我可没有我娘厉害,只是从小看多了,比常人会的多点,我爹确实想让我考官,但我不想,又不是没考过,中了探花又能怎样,还不是被别人抢走了。”
“怎会?抢走?”
她心中最坏的预想也坏不到这啊,她想过可能是付泯生品性顽劣,或是他志不在此,可,科考这么严格的事,怎会有如此大的纰漏,或是说,舞弊?
“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考完就打听到我可能是那年的探花郎,可放榜时,落选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品行不端的贡士,那一阵对外就说我患重病,需静养于山林,所以我就去拜了师。”
在说这段话时,他是失魂落魄的,应验了他的名字,付泯生,泯然众生,他自认七巧玲珑,可事实却给了他一个最大的打击,就是他付泯生,竟比不过他人的几两黄金。
有这么一个爹有什么用,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本是才华横溢的,还没经历岁月蹉跎,他的才华就已被埋没,消失殆尽,那是改变他最关键的一段时间,他从自命不凡变为不再相信任何。
“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人在意了。”
付泯生摆出自嘲的姿态,他很庆幸自己还能说出此事,有很多人在乡试就被偷天换日,至死都不能透露一个字。
“会有人在意的,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在三法司见到你,毕竟,都察院总都御史只有姓付,才有意思。”
“走了。”
初元留下了两句飘在空中的话,揉在云里,付泯生走路都轻飘飘的,像是被云推着走。
付泯生这番无头无脑的对话,是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她看,让她转移注意力。
只有他自己知道,伤疤怎么揭才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