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一过,即刻启程。
路上颠簸,不过好在安全,他们稳稳的到了江南大宅,宅子算是个落脚的,真正的行宫在扬州,徐玳实在受不了这一路的颠簸了,加上初元要查案,已经催促他好些天了,就想着先在这暂住一段,顺便观察观察临安的情况。
“真有钱啊。”温竹下车后第一句话就是这句,确实,连门匾都是用最贵的玉做的,进去随便一摸都是一两银子。
初元把包裹放好就去了付府,路上行人不多,马车走的很快。
她扣了扣门,来开门的应该是管家,“阁下是?”
“大理寺少卿初元求见付大人。”
舟车劳顿,初元来时也没穿什么华贵的衣服,只是一件不厚的青灰长衫,长衫上绣着一只苍鹰,她风尘仆仆,坠落在地的衫裙有些尘土染上。
管家将她带了进去,座位上坐着的是一个少年,一袭金衣端坐着,头发该是仔细修剪过的,高束发并没有像初元那般长,脸颊两侧的头发被绑成了小辫子,倒确实符合千尊玉贵的小少爷形象。
右耳坠着象牙珥环。
他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初元。
初元仔细瞧了瞧,这人眸下还有颗痣。
他抚摸着手串,是玉雕玲珑球,工艺极其复杂,他手中这串得花费不少时间和银子,初元看不太懂料子,但他手里这串,若是不雕刻,定能卖个更高价,可谁叫人家有钱呢。
反看初元,她是个下三白眼,总让别人觉着她狠戾,一颦一笑一抬眼,眼目所映并非那般美人的娇态,而是剑已出鞘的漠然冷淡。
初元只觉得是小少爷玩闹,没当回事。
他起身端起茶壶,让初元落座,他把茶杯往初元那边推了推,修长的手指按着茶壶盖,他微微侧脸对着初元,头发划过肩膀,险些掉入杯中,茶杯中冒出热气和苦味。
初元心中想,这人怎么,怎么看都好看。
他拂袖坐回主位,不紧不慢,整理着衣服,初元倒是很急,她唇微张,刚要说话,就被他夺了话语。
“见过初大人。”
他冷不丁地说这话,让初元摸不到头脑,在她印象里,她从未见过此人。
这时,从内庭里走出一个男人,看着该已不惑之年,鬓边已有白发。
他正对着刚才的少年,似是悄悄踢了他一脚,初元连忙撇过头,看向右边,玩着左手边桌子上的茶杯,空无茶水的杯子被初元的三只手指转着,手上沾了些水渍。
“你不是去办事了吗?”少年气闷道。
“我的事还需向你汇报了?”
二人争了几句,随后那男人落座主位。
“这是犬子付泯生,款待不周,还请初大人别介意。”他笑脸盈盈,可初元并没觉得有多放松。
付泯生坐在初元对面,翘着二郎腿。
付昭瞪了他一眼,随即他站了起来。
立马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几步走向初元身旁,赌气般地抽走茶具,初元被惊了一下,忽而和他对上眼神,他的眼中好似怨念深重。
“我去换茶。”
他走出去,付昭无奈的笑了笑:“让初大人见笑了。”
她应付地笑了笑,“无妨,我今日来,其实是为了……”
“初大人,万事莫急,先陪我下一把棋吧。”
转而,房间内寂然无声,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一子落定,初元执黑棋。
“付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京城的一桩刑案需要您。”
“什么时候办刑案又需要我了?初大人想必想知道些朝堂的风声,在下早就不是刑狱官了。”
付昭脸上少了几分笑意。
“可您仍旧是都察院御史,是千古年来首位总掌都察院的御史啊。”初元虽有些激动,但语气依旧平缓,实际上,心惊胆战。
她有所耳闻,付昭不止是老狐狸,更是不惧于杀人,付昭也算是她的上级,之前工作上有碰过几次,都能让人察觉出,付昭绝非寻常刑狱官。
他轻哼了一声,是在嘲讽自己,讥笑于自己的过去。
“你能来找我,说明你的消息很灵通,知道我有亲手养育的刺客,可你为何不用听风呢?”付昭下过一子,风轻云淡。
“付大人应该也知道,听风楼并非归于朝廷,难免受忌惮,此次为朝廷办事,听风楼不易出面。”
“不是不易,而是不愿吧。听风楼虽受忌惮,可抓人这种苦活累活,天子不会不让他们去做,你这是担心听风之人出事,所以趁着来江南,另寻他人。”
“既然付大人知道的如此详细,那不妨开个条件。”
“我开的条件,你接的住吗。”
白棋围剿,先手被吞,初元盯着棋盘,双指捻起一颗棋,犹豫再三,落在一处不算保险之地。
剑走偏峰。
如若对面是别人,兴许还有几分可能。
可惜,这是付昭。
付昭看出她的急迫,心思不在这盘棋上的人,怎么能赢,更何况这还是他的白棋。
“太急,不是好事啊。”
说罢,他拿起一颗棋,落在一处破绽上方,黑棋输了。
初元先是愣在原地,然后收拾起了棋子。
“下官明白了。”
“下官告退。”
这场对弈只用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付昭就了了结束,初元看出了他怕是无心插手此事。
她有点失意,但在出这个门之前脸上也保持着不擅长的微笑,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她叹了口气。
心中的不安蹿出来,想到:“付昭这么大的人脉就这么失了真是可惜。”
付府很大,距离大门口还要穿过一个小湖,她在一座石桥上,这湖里还有没到花期的莲花,偌大的湖泊里只有莲叶。
从前身处庙堂之高,不知与人相处之道,大多都是萍水相逢,离开燕京后要事事求人,反而不习惯了。
她回过神,像是刚逃难出来的流民。
远处走来一个提着茶壶的人,很远,但能看出来是个男子。
啊,是刚才的付泯生。
他轻一步重一步地走来,走到一半的时候还拿起茶壶,悬在空中,喝了一口,比起初元稍干的嘴,他真是唇红齿白,要是穿个女装,说不定,还真没人能看出来他竟是个男子。
人走近了,初元行礼,就想绕开走出去。
“我爹知道你的所有事,你谈不拢的。”他就这么平淡地说出了他爹的想法。
可初元转念一想,付昭是老狐狸,她斗不过,可他的儿子呢,就算是只小狐狸,那她也能跟他过两招,没准就能让付昭知道自己的实力了。
“所以我要让令尊知道,我身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付泯生笑了。
“那你是故意惹我爹生气的?”
当然不是,她想到付昭会不同意,但没想到,一提到刑狱和都察院诸事,付昭就冷脸。
“不。”
“这么说,是要和我爹再见一面咯?”
初元还是怕言多必失,只礼貌地笑了笑。
付泯生不再多问,他更想在第二面到来时,观望这场大戏。
“大人爱莲?”
“也许吧。”
“爱就是爱,爱怎能用也许形容。”
初元听到他这番话,有些感触,又苦笑道:“若是非要说爱,那我只爱自己的莲花,而并非这天底下所有的莲,纵使看着并无差异,可被赋予的意义不同,便不爱。”
“大人说的是花,还是人呢?”付泯生其实品味不出她的话,但能知道,她说的东西很走心,似乎是心灵深处,不可触犯的东西。
“当花和人的意义想法相同,便是我所说的。”
付泯生没听懂,当然初元也没想让他听懂,她就当留了个谜题,要是想解开这个谜题,初元心想着,至少要在她身上耗费个大几年呢。
桥上,只剩付泯生一个人,初元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就逃之夭夭了,这付府当真压抑,她感觉再呆一会就要被生吃了。
刚出门,转头,一具尸体就这么躺在她的脚底。
此人身着朴素,是最简单的麻布衣服,初元搜了他的身,从上到下没一点有用的东西。
这么个死人也不好放在人家家门口,不过她也是好奇,一个人就这么躺在这,就算没死,这侍卫连问都不问吗?
她上前,让侍卫将这尸体搬走,然后,这两个人一起把尸体扔进了池子里,初元正走着,忽然听到扑通一声,也难免惊讶,回头看向莲花池,付泯生没走,他微笑着看向初元。
这付府果然不能待啊。
初元刚要跑,徐玳来了,他手里拎着一袋东西,上面印着“桃氏蜜饯”。
“殿下。”她行了个礼。
“你干嘛去了?”徐玳瞥向初元身后,付府的门头可大得很,徐玳不会不知道,可他不知道初元去那干什么,还半面愁容半面欣喜的。
“臣……”初元支支吾吾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种事没有十分把握不能告诉徐玳,要是以徐玳的名义借人,付昭就算不想给,看着三皇子的面子也不能拒绝。
“交朋友去了是吧,我就说你该多认识点人,就跟大理寺的人说话可不行。”他耷眼,却还是保持着笑容,手里拆卸着桃氏蜜饯的袋子,举起一颗酸枣,放入初元的手中。
“三殿下。”
“可以叫我徐玳。”
“徐玳,有些事,等事成才能告诉你。”
“好。”
徐玳猜到一半了,他知道她手里的案子没结就跟他过来了,徐玳也自责,可他本以为这案子就不用她管了,没想到,还挺负责。
他们并肩走在回府的路上,彼时,夕阳西下,她的疲惫心累随着酸枣的酸味咽入喉中,只能自己慢慢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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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嘛去了?”付昭正襟危坐,淡淡道。
“没干嘛。”他盘腿坐在地上,刚刚付昭让他跪着,他偏得不跪,说自己什么事都没做,凭什么跪。
“你知不知道初元是什么人?”
“不就是大理寺少卿吗?”
“她是初翎的女儿!”
初翎,付泯生听他爹说过,一位清廉正直的大理寺卿,曾经也在礼部同付昭做过事,二人也相互扶持过,据说他和皇上还是旧识,可惜现在因公殉职了,而传闻他的女儿,相比初翎这个大善人,可所谓是,心狠手辣,蛇蝎心肠,感觉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虽然这些谣言有些过头,但初元的确比不上她爹那般善良热心。
今日是付泯生第一次一睹真容,他起初不敢相信这是初元,甚至觉得她只是初元的侍女。
他想象中的她,是空白的,今日一过,心中的画像似是添了一分柔情,而画中人多了一点神秘。
付泯生没再说话,即使心里念了千百遍她不该是这样的,可不了解就是不了解,听从内心再多也不能失了理智。
他放下手中一直拿着的茶壶,重重放在桌子上,把满腔愤恨皆付之此刻,说是爱顶嘴,可他却在很多时候不敢开口。
付昭和初翎好像不对付,经常明里暗里针对他,这事付泯生也知道,可在他看来,初翎这种善事做尽的人,不该被如此对待,就算他做过错事,那也是可以原谅的。
而他爹,自他记事起付昭就是一个坏人,他算计过好多人,也害死了很多人。
他给付泯生的爱从来都只有那么一点,或许说,他这个人没有爱。
付昭被他气得沉不住气了,走向付泯生,强迫付泯生跪下,见他不跪,便按向他的肩膀,力度不小。
接下来就是一堆唠叨话,什么初元很危险,不该接触她。
听完付昭念经,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房,一直等着他的侍卫十四眼底尽是焦急,生怕付泯生又和老爷吵架。
他在回去的路上念念有词,“你了解,你最了解,初元是什么人就你知道。”
他生出一个念头,走到门后,悄悄地让十四进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皆是掩饰。
“少爷,你想调查初娘子就直说呗。”
付泯生挺直腰板跺了跺脚,“谁想调查她了!那不是我爹说我不了解吗!我偏得告诉他,他说的不能我都可以!”
“那我跟着初大人,再安排一个人跟着少爷。”
“别,你还是两头跑吧,我不放心别人。”
“少爷,会累死的。”
十四撇着嘴,他自小跟着付泯生,和亲生兄弟没两样,他也较为成熟,比付泯生就大个两岁,如今刚刚二十。
“那你安排个嘴严的,最重要的,别被她发现!”
“好。”
十四行了礼,缓缓退出。
付泯生看了看日光,渐渐消退,他躺在床榻上,枕着胳膊,半天换了好几个姿势,胳膊总是麻得慌,刚才付昭在他肩头按的那下,把肩膀都按红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牌,冲着烛灯观察,上面只雕刻了一只鸟,图案实在细小,付泯生也实在是辨不出这是个什么鸟,只知道它该是在展翅翱翔于天际,双翼似鹏,颇有副“只手遮天”的感觉。
他端详很久,奈何自己不懂这种东西,想来想去应该是私人恩怨吧,她的仇家该不少,听闻此次前来她的任务就是调查江南贪污腐化,怕是触及到了哪个高官,想要从根源处调停。
这银牌很轻,他晃了晃,竟然有声音,有点沉闷,像是有一团纸在里面。
他立马从床上蹦起来,拿起大剪刀就是一顿剪,果然,这是个空牌子,里面有一张纸,他展开这张纸,里面写着:
“见过,初大人。”
付泯生就一个想法,这什么鬼东西啊,恶作剧吗?
他今天累的不行,把纸随手夹在书里就睡了。
转观初元,已经开始誊抄今日手下调查邻里乡亲所获得的信息了,她觉着,这笔贪污数目不小,他总要有一个输出口,而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把银两变换成货物,而售出量本就大且单价不便宜的高级衣衫餐食就是第一选择,如果求稳妥,做些小细活小点心慢慢售出也可以,但奈何贪污数目实在太大。
她率先派人调查了当地的制衣局,江南的制衣局是出了名的,全国一半的高级衣衫都出自江南芙蓉制衣局,可芙蓉制衣局已有百年历史,前朝就有店铺,虽开在临安和扬州地带,但牌子却都做到了邻国。
这家是家族产业,掌柜名唤卿焕,但历来掌柜都是姓氏加上芙蓉二字,鲜少有人清楚每代掌柜的名字,而卿焕也渐渐接受“卿芙蓉”这个名号。
其二,扬州的水云间在江南小有名气,但初元没掌握什么实际信息。
现如今初元算是暗查,可难免有人消息灵通,她手里的权利不大,单有个名号,很难服众,她急需一个有权势的人一起查案,这个人还不能是徐玳,她不想让皇家掺和进去,而且自己也不想接受怜悯。
可徐玳,不知道是不是帝王家的血统造成,做什么都像是施舍,又更像是利用,他也不会有感情,她不知道徐玳将来如何,她连现在的徐玳也看不清。
她总觉得徐玳是天生的帝王,他比她悲天悯人的多,初元不是圣人,多数情况,她只会做分内之事,而徐玳,作为皇子,有时竟软弱的很,别人说什么他都做,前十多年他都不露锋芒,他曾说过,要不是北诩足够强大,就该选他做质子了。
质子,终究只是弃子,对于国家,他大公无私,可对于父亲,他就是毋庸置疑的那几个儿子中最不受宠的,即使送行时父子之情是真情流露,又能怎样。
徐玳幻想过自己被送走,于是初元跟他说,你要争。因为北诩足够强大,所以你这辈子都不会被送走,但你这辈子,也不会被皇帝看到了。
关于付泯生。
是习惯吧,遇到奇怪的人她总会想查查,付泯生,她却不敢查,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是海浪吞没天空,吃下一部分,可总是吞不完。
她叫来一个侍卫,可信的,“帮我查一查付府,别走漏风声。”
“好。”
很早期的热情小狗付泯生,属于是第一次见到初大人,有些一见钟情了,太激动^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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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付府初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