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规规矩矩跪在席垫上,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冒用信物在先,举刀行刺在后,判你个欺师灭祖半点不为过。”训话之人正是“死去”的先生。
将才,萧冉欲落刀,刀下人一个转身,她如遭电击:先生没死!
萧冉头伏得更低:“先生,仿冒您名刺实属大逆不道,我甘愿受罚。但今夜之事实乃误会,我是奔焦雍来的。”
“呵,刺杀县令,谁给你的胆子?”
萧冉抬头:“那狗官查案不明,冤枉田青!”
“你怎知他是冤枉的?你是律法?”
陆小鬼笑出声。
萧冉瞪他。
先生斥责:“不居其位不谋其政,你倒管的一手好闲事!”
萧冉不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扶弱济危,这可是您教的!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田青。昨夜逆旅听到传言,说您被害死了,我又气又恨,故而……”眼珠一转,瞥到一旁的陆小鬼,拉他下水。“和陆筠定此计策。”
陆筠赏了萧冉一记恶狠狠的眼刀。本来,萧冉吸走了大部分火力,陆筠只是陪跪,这下他也成同谋了。
“计策就是刺杀县令?”先生质问。
萧冉搓着手指。“没那么简单粗暴,先制服他,逼他彻查田青案,再为先生报仇。”
“如何个报仇法?”
“宰了他啊。”萧冉不假思索道。这可是万恶的封建社会,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汉时,官方还表彰血亲复仇呢。
“哈哈哈!兄收得佳徒!”
萧冉惊转头,焦雍朗声笑着从另一厢屏风后走出,她表情一僵。
陆筠也惊掉了下巴,撇头看先生,先生面上浮起古怪的笑容。
焦雍向萧冉客客气气拱手:“萧郎君,老夫这厢给你赔罪了。”
萧冉不明所以。
焦雍向门外喊:“带上来!”
萧侧头一望,眼睛立时瞪圆了。
衙差推进来的,是被五花大绑的焦康。
她被满腹疑窦打垮,憋不住问先生:“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
“陆筠去而不返,我猜许是出事了。一徒一僮,接连出事,我不得不防。连夜布网,果然鱼儿落网。一问之下,竟牵涉到焦郎君,惊觉此事非同小可。我素来信焦公人品,定是有人从中作祟,此时若贸然前去见焦公,想必会落得同样下场。思及此,我遂设局,引焦公来见……”
先生在郊外一处野渡伪造了一出神龟献书的戏码,传得沸沸扬扬,成功引来了焦雍。
一见做渔夫装扮的先生,焦雍大惊,弄清原委后,他立即回衙,立了平素与焦康厮混的衙差、僮仆。一番逼问,终于得知焦康与建康来的周游做下的勾当。焦雍亲自执刀将逆子绑了。
可是,萧陆二人尚无影踪,该去哪里找?
根据赵大的供词,焦雍下令,让差役以萧陆夺牛车的地点为中心,在方圆几里内搜索。搜了许久,差役只找到了牛车残骸和一头死牛,一根人毛都没发现。
直到后半晌,接到消息:今日狱卒中出现过两张生面孔,一大一小,像县令要找的人。可是那俩人出了大牢就不见了。再查,那俩人是钱千万安排进来的新手。等衙差在官妓阿银那里找到钱千万时,那二人刚刚离开。钱千万将二人动向告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于是,先生和焦雍两下配合,演了那场戏。
听完,萧冉倍感颓丧,自己就像那只无法无天的倒霉猴子,折腾来折腾去,到了也没能飞出五指山。
“焦某无能,教子无方。”焦雍捶胸顿足。
先生劝慰:“焦公切勿苛责自家。焦郎年少气盛,难免一时糊涂。”
萧冉一怔:什么意思,不追究了?!
“父亲,你太迂了,儿无错!”焦康梗着脖子瞪着眼,那不可一世的劲头,仿佛立了不世之功。
萧冉想拿鞋底子抽他。
“你这不知死活的畜生!”焦雍气昏了头,抄起案头酒斗砸过去,焦康额间立时见了血。
“使不得,使不得!”先生忙拉住焦雍。
“逆子!亏得你世伯心胸宽广,你还不认错?”
焦康“咚”地一声磕头。“多谢世伯,该冒犯世伯,愚侄罪该万死。然,愚侄实出无奈……”
萧冉顿感不妙,歪头瞅陆筠,那小鬼也一脸不忿。
“……田青案发,父亲仁慈,欲还无辜以清白,伸张正义于天下。然而,就在此时,京中来了位叫周游的公子,仗着权势,强逼父亲将田青问斩。父亲秉持公允,没有答应。那周游心计非同寻常,百般诱使愚侄,承诺,只要此事办妥,就着人安排父亲升迁。愚侄……”焦康哽咽了下,“愚侄一时受蒙蔽,做了他杀人的刀……”
周游?京师?权贵?萧冉心中疑窦叠起:权贵是凶手?凶手和权贵有勾结?
回过神时,焦康正慷慨激昂控诉悲惨的身世:“……愚侄是被逼迫的。焦家乃巴南氐人,备受南人歧视。家父政声卓著,只因出身不高,备受排挤。空怀匡世济民之才,却只能屈居小小的县令之位。这是什么世道?!天道不公,我要向天讨说法!”
“……”
萧冉心头十万头羊驼奔腾。焦康真是个人物,生生把杀人犯裱成了对抗命运的英雄。
茶水下肚,萧冉心头火愈加旺了:焦康这一大套说辞丝滑流畅,全然不似现编的,难道……再看看一脸如释重负状的焦雍,恍然大悟:好啊,这一父一子,唱双簧呢!萧冉拍案而起,先生一记冷厉的眼风扫来,她抿抿嘴,不甘不愿坐了回去。
“前情尽悉。”先生捋着胡须,声色温醇,如二月风。“焦兄,太晚了,明日再议。”
“莫兄,我……”
“欸。”先生摇头,“焦郎的伤耽搁耽搁,快去包扎吧。今日就到此。”
如何就到此了?焦康这王八蛋都咬出什么周游了,那就去抓人啊,让他俩狗咬狗,咬死一个算一个。萧冉坐不住要跳起来,被陆筠强行摁着肩膀摁回去。
待焦氏父子离开,萧冉正要喷几句,先生抢了先:“焦公命人为你二人打扫了客房,时候不早了,你们去吧。”
萧冉跳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你到底哪头的?”
陆筠“哎哟”一声,做牙疼状,捂住眼睛溜出去了。
萧冉立马意识到自己太飘了,嗖地收回手,躬身,垂首。
“行了,无须作态。”先生睨着她,“抬起头来。我且问你,若我果真丧命,你真会杀了焦公?”
“那当然,杀人偿命!”
“你可曾想过后果?”
萧冉愣了下。“哪儿顾得上想啊。”
“你可曾想过,焦雍是焦雍,焦康是焦康?”
“一笔写不出两个焦,没有焦雍授意,焦康敢么?当官的有几个好东西?先生,你莫要被他蒙蔽!”
先生笑着挥手:“去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问我。”
萧冉满肚子牢骚跟随仆役去了客房。真会说话,无非是拐着弯地训她冲动、莽撞,缺乏分辨是非曲直的能力。是是是,这都是她的毛病,可这跟抓周游、审焦康有什么干系?难道县令之子、故交之子,就可以享受豁免权了?真是老糊涂了,越想越气。
一想到那焦康,萧冉就恨得牙痒痒。什么备受歧视的巴氐,要不要脸啊,不就是嫌权力不够大、地位不够高、能鱼肉的人不够多!
怒向胆边生,她要去找先生理论,陆筠突兀地冒出一句:“你以为他当真看不透?”
***
天刚亮,钱千万提着酒葫芦歪歪扭扭走在巷中。“阿银,阿银,你真好,等着我来娶你。阿银——你是谁?”
一戴面具的黑衣人挡在他前面,阴毒如蛇吐信的声音从面具中发出:“泰山府君有请。”
***
春江水暖,花木扶疏。牛毛雨纷纷扬扬,乡间小道泥泞难走。来往行客偏又狭路相逢。青牛道人与褶衣郎君各一拱手,道人轻拍牛背,牛退至道旁草窠,道人侧身,郎君大步窜跳过去:“多谢。”
跨出两步,郎君旋身。“道长留步!敢问,前方可是红叶村?”
道人颔首:“正是。郎君有何贵干?”
“访友。”
氤氲雾霭,漠漠水田,好一幅江南春。踏过一座小木桥,听得鸡鸣犬吠,望见瓦舍茅檐,便是黄花村了。
村头古井边,一斗笠女郎弯腰汲水。
“女郎,小生这厢有礼了。”
女郎回身,见得一清秀郎君。“郎君何事?”
“请问,叶满仓家怎么走?”
女郎手一滑,辘轳倒转,绞到井口的木桶急速下滑。
郎君一个箭步上前,抓住辘轳,重新绞起来。
木桶稳稳置于地面,清冽的井水晃动不停,映于其上的树木花草、人影,随之浮跃不止。
女郎歪头问:“你去叶家作甚?”
郎君道:“找他家婢子,名唤梅香的。”
女郎眉头一紧:“你找她作甚?”
“某——”
“梅香!”巷口一户人家院门打开,一女郎探身出来,朝井边摇手。“一会子来拿绣框!”说完,看看井边两人,捂嘴笑着关上了门。
郎君打量面前的女郎:“你就是梅香?”
梅香问:“你是谁?”
郎君拱手:“在下萧平,县中衙差,特为你家大娘遇害之事前来相询。”
梅香狐疑:“官府不是已经判了?”
“府君认为此案尚有疑点,发回县里重审。”萧冉眼睛微弯,“事发那天,田青为何携带叶大娘的箱笼去河边,那箱笼是何人给他的?你是叶大娘的婢子,可知此事?”
梅香视线垂落。“奴不知。”
“你当真不知?”
“不知。想是他偷的。”
萧冉还想问什么,梅香福身:“官人若再问,奴仍是不知。家里等水用,奴告辞。”快速提了桶,走得飞快,曾不顾桶中水颠洒出大半。
***
“活该!叫你不要去,你非不听,怨得了谁?”
得知萧冉受冷遇,陆筠非但没同情,反而落井下石冷嘲热讽。
昨日狱中,在萧冉再三催逼之下,田青支支吾吾诉说了本末。那箱子,是叶大娘的婢女梅香所给。梅香承诺田青一贯钱,叫他日暮时分将箱子驮去河边野渡,她随后前去接应。
一个婢子,哪里来恁多财物?答案不言而喻。可叹田青为钱所诱,惹出大祸。
“陆小郎君口下留情,萧郎君亦是为了尽早破案,一时心急。”衙差郭守山帮衬了萧冉几句。
郭守山是焦雍派来破案的。
说到此事,萧冉仍觉不可思议。
今晨,陆筠将她房门拍得震天响时,她尚在梦中。
陆小鬼怨妇似的嘟囔:“真是猪,真能睡,人家官差都等得不耐烦了。”
官差?
片刻后,萧冉见到了一个高大的汉子。
“在下郭守山,叫我老郭便可。县令和县尉商议,此案大有蹊跷,须仔细查访。恐我等粗人莽撞,特请萧郎君予以协助。”
萧冉心头一动,这就是焦雍和先生的交易?
“萧郎君请看,这是证物。”老郭指指摊于大案上的油布包袱,掀开地上的一口大箱笼,“还有这个,从老钱家里搜出来的。这厮贪归贪,头脑管用,这等赃物,亏得他没敢立马拿去卖掉。”大清早,一听陆筠说起箱子,老郭立刻带着几个弟兄抄了老钱的家。这厮又寻花问柳去了,家里没人,兄弟们省了不少事。
萧冉先看箱笼,里面满满当当尽是衣物和日常用品。她立马想到,这就是田青说的那口箱子。她立即要求去找那个叫梅香的婢女问话。
老郭让她别急,看过其他证物再说。
萧冉说:“不对啊,既已知那周游与此案关联甚深,为何不从他身上下手?”
陆筠给了她一记爆栗:“你置县令于何地?”难道让焦雍去质问那周贵人:你和杀人凶手有勾连?是你家亲戚吗?除非焦雍不想当这官了。
萧冉撇嘴。
老郭大声笑:“这小郎君年纪不大,主意挺正。不错,正是此意,萧郎,咱们拿出铁证,县令才好说话。至少能保全田青性命。何况,眼下也找不到那姓周的。”
萧冉没再说什么。解开油布包,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件叠起来的衣裳,衣上还搁着一个小油布,萧冉再次打开,亮金色倏然晃了眼:金子!两只“斧”形、“戈”形的小金簪。
老郭简述案情。“叶大娘乐善好施,无甚仇家,我等猜测,凶手是图财。后果在当铺搜到了衣裳、金钗这些证物,典当人田青。抓捕田青时,又在他家搜出了箱笼……”
萧冉频频点头。逻辑没毛病,继续推下去,田青穷,在叶家打短工,见财起杀意,动机、条件皆具备,一切都合情合理。她不禁开始动摇,莫非真是田青杀的人?
敲敲后脑勺,强令自己冷静。
反推:若要证明田青的清白,就必须证明那条逻辑链是错的。如何证明呢?目光不经意落在掀开的箱盖上。
如果这些东西不是叶大娘的……
胸中火光欻然亮起,又一闪而灭。叶家人确认过,连田青都认了,那东西确是从叶家得来的。
等等,田青只说箱笼是梅香交与他的。那么,包袱里的衣裳和簪子呢?
萧冉把衣裳挑在手上,仔细观察。衣裳以黄、绛为底色,饰以多色繁杂的纹样。纹样还特抽象,有一圈一圈的,像筋斗云;有长着翅膀的小人,长得跟鬼似的;有只肥肥的、不知鸡还是鸭的禽类。最特别的是用横线连起来的九个小圆点,这什么,点线面?衣裳是上下相连的,衣襟和腰间还缀有多条飘带。最炫目的是衣摆,被裁剪成了一道道三角,小彩旗似的。
看不出头绪。放下衣裳,又研究那两只簪,盯着斧戈簪头看了会子,两指试着往外捏,没捏动,看来是实心的,没有腹中藏剑。疑问扑上心头:小娘子家家头戴兵器?
这小小的一问,可真难住了在场人。萧冉此世统共没当过几天小娘子,老郭又是一介武夫糙汉,陆小鬼则更不必说了。
老郭挠头:“待某前去打听打听。”
如此,便分了工。
可是,萧冉对着那衣裳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便又起了见梅香的心思,趁陆小鬼侍奉先生去馆驿的时机,偷偷跑了。
哪知,碰了一鼻子灰。
本来就够倒霉了,回城时,还在县衙通往馆驿的路上和一人撞了,脑门磕到那人下巴上,疼地她龇牙咧嘴:“没长眼啊?”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施主没事吧?”
居然撞到个阿秃。
萧冉灰头土脸回到馆驿,脚尖刚挨到馆驿大门,抬头就望见陆小鬼双手掐腰站在树下。一顿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到底没躲过。幸好老郭及时来救场。
老郭说:“三件事。那簪子没问题,这叫五兵佩,很多女子佩戴。县令已向府君负荆请罪禀明内情,府君已将此案发回重审。恐日久生变,府君三令五申,务求速战速决。第三件事……老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