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狗吠了几声,伙计急忙跑来牵走。
掌柜领着官差走到东厢一间客房前,浑身抖得像筛糠。
领头的衙差嘴一歪:“敲门!”
掌柜犹豫,被衙差瞪了一眼,“唉”一声,抬手拍门。
“客人,小的送热水来了!”
没人应。
掌柜怯怯地瞅瞅衙差,再敲,照旧。
衙差失了耐性,掀麻袋似的掀开掌柜,招呼身后:“上!”
顷刻之间,门板被撞开,衙差一哄而入,傻眼:人跑了。
“掌柜的,人呢?!”
掌柜扑通瘫地上。“人呢,人上哪儿了?这不坑我吗?我明明看着他们回来的。”
“该死的老苍头,我抽死你!”
“哎唷——哎唷——”
***
隔壁客房。一只耳朵贴门缝,棕黑色的皮肤绷得紧紧。过了些时,听得斥骂声远去,院中渐归宁静。
门轻轻拉开一道缝,慢慢变大,两只眼睛迅速上下左右抡了一周,很好,没有伏兵。门重又关上,插好栓。
这人疾步走向墙角,掀开两只箱子。“出来吧,安全了。”
萧冉和陆筠雨后蘑菇般顶起了脑袋。
“多谢。”
萧冉起先不信任这小黑,迫于情势紧急,只好冒险赌一把。
陆筠掸掉衣上粘的浮屑,对小□□:“这位昆仑兄,素不相识,你为何救我们?”
昆仑?昆仑奴?萧冉只道唐朝有钱人多蓄昆仑奴,却不曾想到,南朝就有昆仑奴了。她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位昆仑:个头矮小,肤色大致呈棕黑——和后世非洲那些不一样,鬈发,发量和后世的资深失眠熬夜患者有一比,勉勉强强梳成髻,眼珠子挺大,忽闪忽闪,透着股子憨劲。
只见昆仑兄冲陆筠鼓嘴瞪眼:“不许叫昆仑,我有名字,我叫江南!”
陆筠:“……”
萧冉:“……”
“‘江边’的‘江’,‘扶南’的‘南’。”江南很自豪,“主人取的。那些昆仑奴,都没有名字。我有名字,我叫江南!”
萧冉和陆筠面面相觑:怕不是个傻子吧?
陆筠大致猜到了他的来路。自江表立国以来,历代均与南海诸国通商往来,其中有个叫扶南的小国,蔫坏,卖东卖西还卖人!这些扶南昆仑奴,多性情温顺,干活好使,权贵多喜欢购买。这位的主人还赐了他名字,想必是位仁义之士。
“我主人是世上第一的好人!”提起主人,江南嘿嘿笑,露出大白牙,憨直本性尽显。
萧冉道:“说了半天,你到底为什么救我们?”
江南鼓着大眼:“我在食肆见过你们,一大一小,看着像好人。那个钱千万,欺负过我,坏透了。”
“钱千万?”萧冉惊讶,“来抓我们的,是他?”
“正是。”
萧冉咬牙:“这王八蛋!”
有共同仇恨为基础,双方愉快攀谈起来。萧冉和陆筠得知,江南受主人委派,来兰陵贩交州转运来的南海玳瑁、珊瑚、檀香等,却被钱千万伙同市丞敲诈。萧冉也将近来之事,捡了些枝节说与他听。
双方同仇敌忾,说到气头上,江南差点以头击案。
陆筠怕他把脑袋磕得更笨,急急拦住。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萧冉满面忧思。
***
入夜后,喧闹的市场安静下来。
钱千万打着酒嗝,迈过一条小水沟,朝柳巷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挂着大灯的院落前,看门的见来人是他,问也不问就放行了。
熟门熟路走向东院,穿过一个小回廊,来到一间小屋前,推门而入。
“阿银?阿银?”
外间燃亮着灯,却没人。帘布垂地,其上隐隐透着人影。
“阿银,你在啊。为何不理我?”钱千万饶过落地屏风,撩开帘子。“我跟你说,我今天——你!”一把刀架在颈上。
萧冉神色冷厉:“别动!”扶南奴情报挺准,钱千万果然来了。
钱千万盯着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女人,怒吼:“你们把她怎么了?”
陆筠甩着一副梏。“活着呢。但你若不配合的话,她就活不成了。”
“你们——”刀刃就贴着颈肉,钱千万投鼠忌器,憋屈地看着那小狗奴把自己铐上。膝弯被猛踹一脚,“跪着!老实点!”
“老子出去剁了你! ”
“你有命出去么?”萧冉将刀把翻转朝下,泄愤似的照准他后颈一记重砍:“姓钱的,你可真孙子,前脚拿了我的钱,扭头就恩将仇报。我寻思,就算是条狗也要念一口饭的恩吧?你吞了我多少钱?你连狗都不如!说,是不是焦康让你抓我们的?”
白天在牢里,用钱换来的答案:令钱千万威胁田青的人,是焦康。萧冉自然认为派钱千万来杀他们的,也是焦康。
“算你不笨。”
“焦康怎知我在逆旅,你告的密?”
钱千万梗着脖子:“我爱钱不假,可没那么下作。是你们俩不精细被焦康发现了行踪。”
萧冉狐疑地望眼陆筠,陆筠的困惑不比她少。
“他为何急着置田青于死地?难道叶大娘的死,和他们父子有关?崇勤乡昨日死了位教书先生,是不是焦氏父子干的?”
钱千万不耐:“不知!”
萧冉举刀尖指着他:“你最好老实点!”
“你小子别犯浑!”钱千万脖子朝后缩。“我什么身份,他们什么身份?机密之事能告与我知?”
理倒是这么个理。萧冉放下刀。“那口箱子呢?被你卖了?”钱千万用来要挟田青的箱子,被他中饱私囊了。
“我还要命呢,箱子好好在我家放着,本想等事了了风头过了再出手。”钱千万看着萧冉,“小子,看在钱的份上,劝你一句,少管闲事。焦郎君蹦跶这么高,他老子岂能不知?最近有位京里来的贵人,频频出入县衙……”说到这儿钱千万停了下来,“各人有各人的命,那田青,就该这命。你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
萧冉斟酌一番,说:“我可以放了你,不过有个条件……”
钱千万听完大为惊悚:“有你后悔的时候!”
“少废话!还想不想捞钱了?”
一番推拉,双方均露出了“买卖不亏”的神色,他们都没有察觉,后窗下,一条人影一闪而过。
那矮小的影子,极为敏捷地跃上墙头,跳到墙外。扯下面罩,露出一张泛着狡黠笑容的棕黑色的脸。
***
月至中天,城中一处隐秘的小院。
月辉倾在一汪池水上,急促的步伐沿着池边扫过。
“主人,我回来了!”
平静的池子突地有了响动,一尾鱼破水而出,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弧。
室内,一豆烛光跳跃,映得案前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轻抬下颌:“照此说来,那钱千万是知道些?”
江南恭敬道:“奴也这么认为。”
“那一大一小呢?”
江南搔搔头皮。“奴判断他们不知。他们近来的举动,是为了救那个倒霉的田舍郎。”
“周郎。”一旁的角落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周郎指尖一颤。
***
县衙大门重重阖上,萧冉抚抚胸口,喘口气。
陆筠担忧:“我右眼跳得厉害。”
“想想先生的仇,你就不跳了。”萧冉观察四周,“擒贼先擒王,只能冒回险了。”
“可焦雍在哪间屋子?”
钱千万只说县令通宵达旦处理公务,一般歇在前衙廨舍,但具体在哪里,他可画不出来。
斜刺里飘来两点光,走近些了看清是俩仆役,怀中捧着碗盏。“咱俩伺候了几任县令了?就没见过像焦县令这样勤勉的。这都几时辰了,还不眠不休的。”
一人打着哈欠:“可不是么,害得咱们也不能睡。”
萧冉和陆筠吊在那俩人身后。不怕被发现,毕竟穿的也是衙差装束,被发现了就大大方方说巡夜的。
那俩仆役穿过一道小门,进到一进小院。
萧冉和陆筠没有贸然进去,遥遥望了眼,只见正堂亮着灯,窗户纸上映着一剪清瘦的影子。是这里,没错。
未几,二仆役退了出来。
萧冉让陆筠站在树后,自己大摇大摆迈着方步,装作夜间值守巡逻的,那二人未起疑心。待二人身影消失在暗中,萧然陆筠疾步奔入院中。
灯骤然熄灭,窗前影也消失了。萧冉弓着腰,侧耳贴门上,听不到一丝响动。
陆筠抽出靴筒里的短刃,插进门缝别门栓。
过不多时,萧冉耳中传来轻轻的“咔啪”声。
动作熟练得令萧冉眉头一皱,这小贼,肯定没少干这偷摸勾当。
焦雍睡在内室,睡得真死,两个大活人站在正堂都没察觉。陆筠稍显犹豫,萧冉横他一眼,执着刀子、套绳,轻点脚尖,闯入内室。
陆筠犹豫不是因害怕,而是后背嗖嗖冒汗,有种很不详的预感。是时,穿堂风卷起帐幔,借着月光,望见了侧卧于榻的身影。头脑瞬间被闪电击中,他狂奔去阻止,却已然来不及——萧冉高高举起了刀。
榻上人突然睁眼。
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