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寒意开始从地上蔓延到膝盖上,身体开始僵硬发痛,冷风从祠堂的窗檐、门檐下侵入,挤进陈朽的木头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像是控诉。
知温看着满屋的崔家列祖列宗,男子登科拜相,大书特书;女子贤良淑德,一笔带过,一辈子就困在氏族名声中,很多人到变成牌位都没有离开过长安城。知温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她见过姐姐们成亲后的样子,忙着生儿育女、操劳中馈,哪里还有闺中的怡然情态。
知温又想到飞鸢,瑞王看上了她,一直想纳她进王府,但是飞鸢不愿意
“世上男人这么多,我做甚要去跟别人争,看他们为我争破头才开心呢”
知温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抛开脑中的杂乱的想法,低叹了一声,怕惊醒旁边倚柱睡着了的初霁,小心活动了下身子,也闭上眼打起了瞌睡
“明日的事,明日再去烦吧!”
三更天的梆子声,从崔府所在的平康坊,一路往皇城脚下去了。
鸿胪寺的官舍却还点着灯
回鹘使团的首领赛格在自己屋里焦躁地原地转圈,王端章那老儿请来的老太医给阿史那换完药走的时候,面上瞧不出啥。但对方走路姿势和神态,怎么看怎么像行伍出身的军医,见过尸山血海的气质是瞒不住的。
裴行立压根也没想瞒,人是他从禁军特意请过去的,最擅辨别兵械外伤。为的就是一个敲山震虎、打草惊蛇。笑话,人都到自己地盘了,就该叫对方好好收敛,歇了兴风作浪的念头。
“能瞧出箭伤和刀伤,且箭伤在前,刀伤在后,是胡人的环首刀”
老军医姓李,捻着自己胡子沉吟,他早年一直随军出征,年岁大后就回长安到禁军养老了。
“但看惯用手和切口方向,不像自己故意划得,不过也有人双人都惯用,平日伪装得好”
“伤口还能看出箭镞制式吗”
裴行立在脑海中思索着京城最近有哪些出动过弓箭手的案子,禁军有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六军,箭头都各有标记。
李老太医摇了摇头“刀伤太深,看不出来了,这个甚么小王子,看着白瓷一般的娃娃,挺能忍的”
裴行立回忆着白日瞧见的阿史那,如果像李老军医说的,是双手惯用,那可真是个白切黑的狠角色。他也接触过不少胡人武士,但大多像副使勒庞那样的勇莽之辈,少有心思深沉的。
“夜深了,今日劳动老太医辛苦,我送您一程”
裴行立也不急于求成,既然还拿不住对方把柄,那就放长线钓大鱼。
而鸿胪寺内,埋头打转的赛格还是心一横,大步流星往阿史那屋里去了。
哐哐哐!蒲扇大的手掌把门敲得砰砰作响“奸诈汉人为了偷听,官舍的门都跟纸糊的一样”赛格小声嘟囔了一句。
“赛格大人,这么晚还不去休息”
门一打开,阿史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赛格,并没有请他进门夜话的意思。
赛格看见他却吓一大跳,左右瞧了瞧,赶紧从侧边挤进了屋,反手立刻把门关紧。这个家伙居然穿着全套的夜行衣,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阿史那,你不要再发疯了,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盯着梢吗?还要往哪里去”
“谁告诉你我要出门了”,阿史那懒洋洋地抱臂倚在窗下,紧身的黑色夜行衣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但蓝眼珠子和发光的金发实在耀眼。
赛格也反应过来,真要这样出门,走不出一条街就要被巡夜的发现了。但又拉不下脸认错,干咳两声,问起太医的事。
“看出什么那个太医有不对劲了吗?”
“有不对劲又如何,我触犯了什么长安律法吗?”
阿史那语气满是不解,但狭长的眼睛却微微眯起,觑向赛格,意含警告。
赛格有些动气,眼前这个小子,做什么都不和自己通气,不管他暗地里筹划的什么任务,成了,自己没什么功劳,败了,却会把整个使团都拖下水。
他凑到阿史那面前,右手压住少年的肩膀:
“长安城可不是你的跑马场,‘小王子’,你可要千万担心,别再受伤了!”
少年也倾身向前,在赛格耳边反问“赛格大人如此惧怕,是不是忘记自己是回鹘人了?还是说,想留在长安?”
赛格听完勃然变色,浓眉竖起,右手使劲就要抓住阿史那往墙上撞,却被少年扯过手腕,灵巧的一个侧身摆脱了,赛格还要再出手,却听见对方换了回鹘方言低声喝斥:
“记住你此行的使命!”
单薄的门板在寂静的深夜里来回摆动,发出吱呀的声音,远处回廊墙上,一块青砖悄悄地复位了。
“回鹘首领夜访王子阿史那,似有争吵,胡语难辩,一刻钟后回到自己屋内”,赛格这点是说对了,汉人密探人均速记专家,此刻正在小册子上奋笔疾书,明日一早,这些情报都会整整齐齐出现在察事厅的案头上。
阿史那终于送走里里外外的轮流试探,直接穿着夜行服,和衣躺下,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随时准备应敌。
“原来这就是,赛格畏惧的、大汗嫉妒的、母亲忘不了的长安啊”这是阿史那第一次踏进中原,他为此训练了十年,也期待了十年。
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挡不住少年眼底的兴奋。
清晨,坊门次第打开,阳光穿街过巷,铺满了各家院落,也照进了崔家祠堂。
跪了一宿的崔知温已经快失去知觉,夜里困了被冻醒,冻醒又犯困,反反复复下来,不仅脑袋开始浑涨,嗓子也开始干疼。
崔老夫人的听雪堂里,崔夫人早早就来等着请安,给知温求情了,但老夫人迟迟还没出来。卯时,崔府二房的夫人顾氏带着崔三娘、四娘掐着点到了。
崔家共有三房:
大房崔植,官拜中书令,夫人裴氏,育有两女一子,大娘和二娘都已经嫁人生子,大郎崔知放,却是个头疼的角色,可能有个状元爹反而不爱读书了,十五岁就学做游侠,呼鹰逐兔,如今被送进金吾卫,在他表哥裴行立手下磨练。
二房崔询,在司农领了个只需点卯的闲职,娶妻顾氏,育有三郎知达和三娘知琳,都被养的有些骄纵,倒是庶出的二郎知礼和四娘知琅,瞧着内秀些。
三房崔慎,就是知温她爹,整日在山里炼丹,求神仙道,全家都当没这口人了。
但是今日,崔慎被想起来了。老夫人昨日被气得不轻,气色有些憔悴,在堂上见完了众人的请安礼,扔下一句,“去观里把三爷请回来一趟,他的女儿,我是管教不了了”
崔夫人应下了,又出声试探“老夫人,那孩子直直在祠堂跪了一宿了,昨夜起风,怕冻坏了身子……”
二夫人顾氏坐不住了,“也就是大娘和二娘出嫁早,大嫂不用愁,三娘正是相看的档口,传出去崔氏女作胡姬的名声,这是什么无妄之灾啊!”说着就捏起手帕,作势边抹泪边给拱火“顶着个县主的名头,就敢忤逆长辈,不孝不悌”
这话就诛心了,崔夫人截断她,对着老夫人求情“五娘无父母疼爱管教,又有儿时走丢那一回,行事是出格了些,但本性纯善,绝不是不孝”
老夫人放下新换的白瓷盏,想到昨日打碎的还是珍爱的越窑青瓷盏,就是一阵心烦:“我看她就是走丢那一回,心野了”,又看到二夫人那幅假哭样眼睛疼,这个二儿媳,绣花枕头窝里横,赶紧摆摆手“罢了罢了,都赶紧走,五娘等她爹去管吧”
崔夫人知道这遭揭过去了,赶快差玲珑先去祠堂传话,备好了姜汤手炉暖身子。
二夫人站在廊下还没走,心里暗唾裴氏做假好人,要是轮到大娘二娘受牵连,看她还有这份宽厚吗。她刚嫁入崔府时,还冒着劲要和裴氏别苗头,但崔二爷实在不上进,眼看人家官运亨通,心里更是看不惯裴氏的从容模样,“正二品的诰命,能不善良吗”
“阿娘,三叔真的回家管教五娘吗”三娘有些不忿这么轻易让知温又逃过去,“她凭什么做错事还要大伯娘护着”还用手肘怼了怼四娘,要她帮腔。四娘被戳得一疼,蹙了蹙眉,却没出声,心里想着“和自己相比,五娘无人管教似乎也并不可怜”
“你大伯娘可不是真心疼她,左不是过会装样”二夫人揽住自家女郎的手,拉着她回去用早饭,“放心,阿娘绝不会让她耽误你的亲事”,一句都没带到四娘。
京郊白云观,坐落在松林密布的半山腰,云遮雾绕间曲径通幽,好一片世外仙境的景象。来送信的崔府二管事崔茂,却没空欣赏,老夫人点名让他来,说什么也要把三爷请回府一趟。
崔茂心里叫苦不迭,硬着头皮候在宝殿外,这位仙人一般的三爷,正在里头打坐诵经。站到太阳升至半空,暖意升腾的时候,崔三爷起身了。
崔慎年近四十,看容色却不到三十,若不是为了修道蓄了长髯,说是更年轻都行。也不怪当年公主一年相中他做驸马,真真是好相貌,面如冠玉,鬓若刀裁,一双丹凤眼俊美多情。修行多年,又增了些仙风道骨,一身麻布道袍,更显得遗世独立,不染凡尘。
但不染也得染,谁让您女郎不省心。崔茂从美貌震撼中回神,腹诽完赶紧上前拦路。“三爷,老夫人请您务必回去一趟,五娘子下个月及完笈,就该议亲了”
崔慎一时都没认出崔茂,听他开口才知道是家里来人,纡尊降贵地停住往前的步子,站在原地等他说完,才淡淡回道“五娘婚事,老夫人做主便是,不必问我”
“五娘子顽劣,整日与胡姬厮混,上个月还在瑞王府作教坊扮相……老夫人说,她是管不了,您的女儿您自己管教”崔茂就知道三爷肯定要打发他走,一股脑倒豆子全说了。
崔慎听到这,倒是难得勾了勾唇角,自己常年不在府里,也没和五娘亲近过,还是初次才听到这么细节。但崔慎远离俗世,境界是要高些,并不大在意什么女子贞节德行,只觉得知温不拘一格,会给自己找乐趣,活得不错。
崔茂到底还是没请回这尊仙人,自己打道回府,带回了崔三爷手信一封:
“五娘亲事劳请母亲做主,其余的顺其自然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