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得从两年前的太后寿宴说起,当今太后笃信佛法,各路皇亲贵胄的贺寿礼,自然就在这上头挖空心思。
而佛家七宝之首就是琉璃,所谓“琉璃净世界”,明亮纯净,身无挂碍。但琉璃易碎难得,以往都是异邦朝贡才能得见,色泽样式也不一定恰好就讨太后喜欢。
于是便有心思巧的,想到去找胡商定制琉璃。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瑞王李晔,今上第三子,其母惠贵妃与皇上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奈何后来圣人为了平衡朝堂,另立了荥阳郑氏出身的皇后。太后是看着惠贵妃长大的,也因此心有亏欠,对待母子二人要更加亲厚一些,李晔从小便在太后跟前耍宝逗趣,养成了富贵闲散王爷。
知温当时还不过十三岁,半大的孩子,但已经在西市混了脸熟。那日正巧在一家收宝胡商处闲逛,碰见了刚从楼上贵客间出来的李晔。
李晔只带了一个亲信随从,身着白袍便服,摇着墨竹折扇,一副清闲公子的做派。
“好巧啊,瑞王殿下安!”知温不防撞见这尊大佛,赶紧马虎行了礼,只当招呼过就能快点送走他。
“你在这做什么,怎么还自己一个人”
李晔却没放过她,要说起来,知温跟他是不熟的,因为不愿让这个便宜县主碍着她尊贵的公主亲娘的眼,皇家圈子内宴会一概是不邀请知温的。但知意给同岁的李晔做过伴读,加上瑞王殿下又是个老妈子热心肠的,这会撞见好友的妹妹,自觉需要看孩子。
“谁说我一个人呐,我家初霁去对面买果子去了,瑞王殿下您来这做甚么呢”
“太后娘娘寿辰,我来给她老人家选贺礼,你可有准备?”
李晔刚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妥,因着皇后娘娘身体抱恙,这几年都是晋阳公主在操办。仔细看了看知温脸色,发觉她没有哀色才略过。
“太后娘娘才不会跟我计较心意呢”
知温心下好笑,她最不耐烦那些拘束的宴会了,但也感谢李晔的细心,就多了句嘴
“让我猜猜您的孝心是什么,玉如意?”
“你怎么知道是如意”
李晔示意随从打开捧着的长条礼盒,一只晶莹剔透的如意正躺在里面,不过却不是玉的。
“但我这柄可不一样,是去年就和波斯商人定的琉璃如意”
知温凑上前就着窗外的日光细瞧了一下,却一眼分辨出来,冤大头瑞王殿下被忽悠了,匣中分明是无暇透亮的水晶,而不是琉璃。
知温抬眼觑了下店门口侍候着的老板,视线对上之后,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低声问瑞王
“您确定这是琉璃吗?”
李晔愣了一下,“这如意难道有什么不对?”
语气却有点怀疑,毕竟知温年纪小,就算自己走眼,身边的随从是专门经手珠宝玉石一类的,方才验货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这像是水晶,我在我爹的书房里见过”知温解释道,她爹常年不在府中,书房早已悄悄被占领
“水晶和琉璃看起来都澄澈透亮,但在日光直照下的光影大有不同,这柄如意反出七彩光,琉璃就没有”
边说边指给瑞王看,正值午后,光线从侧开的窗棂间直直打在如意上,知温扶着匣子微微转了个角度,果然能看到七彩霞光。
知温说完怕他不信,又补上“这是我在家瞎鼓捣时发现的,后来和一位相熟的胡女问起来,她告诉我琉璃要热铸,水晶却是打磨而成,不过这么一大块天然水晶也很难得了!”
“怎么回事”李晔立刻反应过来身边随从已经赶忙躬身认错,转身怒目向老板叱道
“说!谁给你的胆子私换贡品!”
老板早在知温开口的时候就预感不妙,但贵人们说着话他一时也不好插嘴,这会已经汗流浃背。
这收宝胡商店的老板名叫诺槃陀,是个30多岁的粟特商人,留着厚厚的络腮胡,头戴粟特的锥形软帽,浓密的长眉已经皱成一团压在深邃的棕色眼睛上。
他来长安已经近十年了,不光在西市扎根,同平准署也多有来往,许多民间的奇珍野宝都是经此采购进宫廷,这也是为什么瑞王能找到这里。按说诺槃陀不该出此纰漏,但这次确实是冤枉。
波斯商队千里迢迢从中土而来,一路翻山越岭,跋涉颠簸,琉璃又最是易碎,不比水晶硬度更高更耐用。
去年收到订单的胡商首领,自觉大唐的贵人值得拥有更好的,便自作主张换成了一块天然白水晶打磨出来,更因在波斯,水晶比琉璃还更珍贵些,完全不知道琉璃和如意在佛家中的含义。
待到今年送到长安,诺槃陀发现时,已经是来不及了。但这块白水晶不是纯透明的,微微有些泛米色,乍一看和琉璃的温润玉感有些像,不细瞧也分辨不出,于是准备大胆蒙混一把,之前找行家也验货也没瞧出不妥。
没想到今天被一个小姑娘用波斯本地人才熟知的小技巧给识破了。
待他解释完,瑞王又好气又好笑,但好在他不是个苛刻的性子,又有知温在旁边求情,诺槃陀只落下关店另谋生路的责罚。粟特人最擅经商,只要不是丢了性命,大可从头再来,而他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位小县主对自己的回护和尊重。
大唐繁华开放,多少胡人来此谋生,但到底是外来异族,又事商贾,总是低人一等,民众对胡人也总是多有提防和鄙夷。
但从这位县主的眼中他完全看不到在其他贵人那里的俯视,无论是好奇、鄙夷还是怜悯,而是被当作平等的人。诺槃陀回乡进了一趟货,翻过年便找上了崔知温,借她鉴宝的天赋,一同支起了这间琉璃阁。
眼下,知温和诺槃陀亦师亦友,知温一边学着经商之道,一边练习胡语,已经是个很像样的东家了。
这次跟着回鹘使团一道来的队伍里,就有诺槃陀之前牵线“好心办错事”,用水晶换琉璃的波斯商人,因为上次捅完篓子,很是客气得,每次都把掐尖的好货都先留给琉璃阁。
但货源留归留,价格依然很美丽,知温胡语能说的利索,有大半是在讨价还价中练出来的。
“这是狮子国去年最大的碧玺”
“侧面有裂纹,加工易折损”
“这是我们波斯最碧绿的翡翠”
“形状奇怪了些,不知该怎么设计”
“这块耀眼的红宝石,每一个像县主您这样美丽的女孩都值得拥有”
“嗯……确实,但颜色不够透亮,还有个小气泡”
知温早就在胡商们张嘴就来的甜蜜赞美中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初霁在旁边也是板着一张凌厉的脸,似乎谈不拢就要武力威胁的架势。
“曾经最可爱的小县主,已经变成狠心的女人了!”波斯胡老假装痛心疾首地控诉
“我现在也很可爱,和宝石一样可爱”,知温立马坐直反驳,还立刻向在场的其他人求证,“你们说是不是”
“当然,县主就像琉璃一样耀眼”诺槃陀捋着大胡子,非常捧场
初霁早对自家县主的可爱免疫,点头糊弄了。
波斯老头眼看今天是宰不到肥羊,做了个心碎的动作,然后见好就收,宣布成交。
知温乐得一拍手,往椅背上倒了倒,端起身侧茶床上的抹茶润了润喉,胡语语速快,还有卷舌、弹舌,一顿拉扯之后,很难不口干舌燥。
店里的伙计接着进行后续的交接,知温一行人则开始进行一些商务谈判后的情感维系交流,远到波斯有什么新的第一美女、近到长安新开了什么好吃的馆子,聊着聊着就问起来今日的使团。
知温本是瘫在椅子上,突然想到今天惊鸿一间的那双蓝色眼眸,坐直问了一句
“胡老,你那里有没有蓝宝石?”
“哎?蓝宝石倒是有的,但个头有点小,还有杂质,不怎么拿得出手”
说着转头从布兜里好是翻找一顿,才掏出来给知温看。
粗粝的掌心上,静静躺着一颗只有食指尖大的小巧蓝宝石,发着幽幽的荧光,可惜内部有不少针状的细微杂质,把原本浑然纯正的光芒损坏了。
知温俯下身瞧着瞧着,却有点入迷了,是一块有瑕疵的宝石,但针状的杂质越看越像夜空中的星芒,用细长的隙裂将一片宝蓝色割碎。
“这颗我也要了”知温心想自己一定是被下午看到的另外一颗“蓝宝石”蛊惑了,今天到底没逃开被宰。
“嘿嘿嘿,还是县主有眼光,我们波斯有谚语说,每一颗宝石都有自己的灵魂,您一定很喜欢这颗蓝宝石的灵魂吧”
“你开价吧”知温选择放弃抵抗,顺从冲动。
“哈哈哈哈哈,去酒肆喝葡萄酒去!”
胡老出了琉璃阁大门,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领着自己的伙计们松快去了。
初霁隔着院子也能听见这放肆的笑声,拉了把高脚椅,一撩长袍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到了知温面前。
“初霁,你若是扮作男装,一定能从裴三哥那里分到一半长安芳心”
知温捧着脸开始讨好自家护法。
“别转移话题,县主,你是不是看上今天使团里的那个了”
初霁轻拧着长眉,眼里透出一点不赞同。
“才没有!我脸都没看清呢”
知温喊冤,但刚刚花三十金买下的星芒蓝宝石正在她纤细白皙的指间打转。
“我告诉你了,很是俊美”
初霁脱口而出之后就后悔了,还招她做甚么。
“哈哈哈哈哈,知道很是俊美,这颗蓝宝石也很美,我只是爱美心切啦”
知温承认,买下这颗宝石的确有一种隐秘的联想和占有心理在作祟,但对方姓甚名谁,从哪个遥远的部族来的都不知道,“谈什么看不看上”
“哎,不对,我可以去问崔知意啊,他肯定知道”
知温还真是被提醒了,心下想着,明儿找个什么理由去把崔知意哄出来。
坊间次第传来深沉悠远的敲击声,知温赶忙起身拉起初霁。
“糟了,今天耽误久了,快要关坊门了”
西市每日日落前击钲三百,告知散市,这一天不知不觉到酉时了,好在春日渐长,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回崔府。
“好吧,赶不上了”
今天使团进京,马多人杂,又赶上出城郊游的人多回程,居然马车撞一块了,两家管事站在路中间就吵起来了。
知温叹了口气,用脚碾着路上不知道谁掉落的核桃,开始盘算要编个什么借□□代
她带初霁出门,虽说无人特意约束,但天黑闭门,开门难免就会传到崔府长辈那,大夫人还好说,念叨两句也就算了,但老夫人可不能轻易饶了她。
崔府老夫人一贯是规矩严厉的,清河崔氏诗礼传家,崔府这一支更是嫡系传承,崔老太爷曾位列三公,但已经仙去十载。崔老夫人自己也是出身弘农杨氏,极重名声。自己养的小儿子也就是知温她爹崔驸马,和公主和离闹得颜面尽失。
崔老夫人是忍足了气性,才能继续在八卦遍地跑的高门宴席中维持风度。
但回家关起门,可就没那么好忍耐了,经年累月被皇城社交能手晋阳公主提醒着,再宽厚的人,难免也有几分迁怒。崔驸马一溜烟跑去山间避世,这怒火自然就烧到了知温头上。
等知温带着初霁从角门做贼一般收买完小厮,试图溜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就被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才雀堵住了。
“五娘子,老夫人请您去听雪堂问话”
崔府内都不喊知温县主,而是按族内排行称呼,这也是老夫人不想再跟什么公主县主扯上关系,听见就烦心。
“好,我回屋整理一下仪容就去请安”知温答应着,刚提步要走
“五娘子,老夫人请您即刻就去”才雀却拦住了知温去路
在才雀还要向前的时候,初霁立马伸手要拨开她
才雀抬起头,有些焦急地提高了声音“五娘子,您还是赶快去吧,这次老夫人真的动气了”
其实平日里,五娘子待她们下人都很和气,说话也很随便,她也是不想五娘子受罚。
“好吧,看来又有的折腾了”知温只能认命地往正屋去了,初霁也赶紧跟上。
刚走到听雪堂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极力压低但还是咬牙切齿的怒骂。
“她是要丢尽清河崔氏的脸!还真当自己是县主管教不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