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温自然也看见自家哥哥和裴三哥了,冲他们摆了摆手算是招呼过了,又把注意力放到使团上。队伍载歌载舞已经全部行进城门了,她也瞧见了那辆不寻常的马车,转头跟身旁初霁嘀咕
“你看那辆马车,怎么捂得这么严实,竟是一点热闹都不瞧”。
说话间,一阵风吹过,车帘被带着卷起了一角,知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惊鸿一瞥间,是一双极美的蓝色眼睛,纯粹的湛蓝,像清透的湖水,又像澄澈的天空。午后强烈的阳光刺进去,金色的纹路在瞳孔处收缩为幽深的一点。
让知温想到在皇后那里见过的蓝宝石,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漫长的岁月才凝结而成,又跟随着胡商辗转千万里的跋涉,才来到中原。
遥远而神秘的东西,总是美的,让人难以抵抗的。不过这些心思翻腾也不过一瞬,其实知温连这双眼睛的主人都没看清。
还是初霁目力更好,看到马车中坐的是一个皮肤白皙、金发蓝眸的俊美胡人青年,不过脸色有些苍白,似是有些脱力地倚靠在车壁上。
“县主,那人像是身体不适”
“难道是水土不服?听飞鸢说她当初跟着商队刚到长安的时候,上吐下泻的,像去了半条命。说起飞鸢,倒是有日子没见到她了,不知最近在忙什么?”
飞鸢原是突厥人,但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随商队来了长安,后来因为拓枝舞跳得好,被选入了教坊司做舞姬,可惜双十年华就积累了腰伤,是知温托了关系,才能留下来做了教习娘子。
“等下个月县主及笄,就能聚上了”,初霁提醒道,“之前飞鸢姑娘不是还说要给您准备惊喜”。
“是,我等着呢”
知温随口应着,说到自己的及笄礼,却有点心不在焉,又转头盯着街上的马车,想找机会再看看那个有着蓝宝石眼睛的青年。但马车已经驶过,再看不清了。
既然热闹看的差不多了,骨咄禄也不在使团中,知温想着该去做正事了。这次跟队来的还有不少胡商,肯定有些好东西等着出手,她打算下午去西市碰碰机会。
两人这就下了楼,买了两个樱桃毕罗,跟在人群后面边吃边走,溜溜达达往西市去了。
使团是从东门进城,沿着中心大街,一路经过东市,行至皇城,鸿胪寺坐落就在朱雀门。使团正式成员都得入住鸿胪寺的官舍,既是礼遇也是监视。而结伴随行的商旅则会继续往前,到西市自行找邸店落脚。
眼见着鸿胪寺就在跟前了,回鹘使团的主使赛格却有点紧张,他不是第一次来长安了,五年前他就觐见过皇帝。
那年回鹘刚刚打跑突厥人,统一了部落,首领吐迷度在高昌称可汗,赛格作为可汗帐下最英勇的武士,被派遣来长安请求册封。
那个时候他刚从战场下来,意气风发,瞧不上长安接待他的软趴趴文官。但这几年打交道的多了,他才知道什么叫软刀子杀人,这些人表面文邹邹抗不了事的,但心思缜密手段高明,不声不响就让你吃个暗亏。
这会儿他就很担心要怎么遮掩后面马车里的伤者,本来这趟朝拜只是例行进贡,另外和朝廷谈谈在安西都护府的贸易,不应该有什么见血的安排。
但使团临出发前莫名其妙塞进来这么一个麻烦,说是阿史那家的王子,但之前却从没听说过,鬼知道真实身份是什么。
赛格见到他第一面就觉得危险,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动物直觉,看似白瓷一般的人,他却能从那双无辜的蓝眼睛中看到一丝疯狂。
果然出事了,本来这块蓝宝石在队伍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也习惯了,没想到上次回来带了一身血,随行的军医看过之后悄悄回禀说伤口看不明白,像是箭簇却又被刀划过,但肯定是带了毒。
赛格问进京之后如何跟鸿胪寺解释,阿史那却眼睫低垂,风轻云淡回了一句
“何必解释,既有怀疑便自己去查吧”。
“哼,好大的口气,便是我也不敢这么糊弄鸿胪寺卿王端章那老儿”
赛格在进城前跟手下的副使勒庞交代下去,统一口径,大可汗的小侄子,年纪轻好勇斗狠,跟勒庞不对付,闹着决斗伤了自己。
勒庞须发浓密、五官粗砺,颈上还留有一道骇人的长疤,像是个敢打伤可汗侄子的。
鸿胪寺卿王端章早就做好了准备,带领官员在正殿相迎,虽然被赛格喊作老儿,但王大人其实正当壮年,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大叔,只是双鬓因心神操劳,过早斑白而已。
钟乐礼声响起,咚、咚、咚……九声重鼓迎宾,钟、磬继而开始演奏太和之乐,金声玉振,庄重大气。
回鹘人纷纷下马,在典乐中竟然也下意识地肃正衣冠,赛格上前单膝微曲,双手举过头顶,递上可汗国书和苍狼印鉴,王端章也双手郑重接过。
身旁的录事记下“太康二十四年春,回鹘使团朝奉”,再由鸣赞官一声唱喝“献毕”,这便算是正式完成了报道。
“赛格大人和使团旅途辛劳了,快请进官舍安顿”王端章上前笑着招呼道,但眼神却越过赛格望向他身后,“不知马车中是哪位使者,可有不适?”
“多谢,王大人”赛格只会些简单的汉人官话,后面的内容就都由双方译官翻译了。
“是我们可汗的小侄子,阿史那家的小王子,一直慕名长安,想来见识一番。路途无聊,和勒庞比武伤了肩膀”
王大人先看着赛格一顿听不懂的胡语,只能礼节性含笑颔首,看他指向身旁副使大概猜到点什么,待听得译官翻译才算明了。
“哈哈哈哈,少年们气血方刚,意气重些也无妨”
但异国使团进入鸿胪寺的每一人都需验明身份,这马车中人怎么还安坐如山,不出来露面。旁边的崔知意正准备开口唱这个白脸的时候,车帘终于掀开。
只见一个猿臂蜂腰的少年轻巧跳下马车,一身束腰及膝的深蓝色对鹿纹衽袍,腰带缀满华贵的宝石,金色卷发用中原文士的三叉冠束起,但留了两条由金缕丝缠绕的细发辫,正是一个还带丝稚气的草原小王子装束。
待看清他的长相,鸿胪寺众人皆觉精神一振。少年面白如玉,深目高鼻,宛如雕像,不同寻常的蓝色眼珠似是摄人心魄,粲然一笑间,竟是艳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
“他倒是入戏快,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赛格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一路可没见他对自己笑过。
少年也不等人引荐,一开口居然是标准流利的官话
“王大人好,在下阿史那·怀道,仰慕长安久矣,只是有伤在身,多有失礼了”,完还调皮地眨了眨左眼。
不仅懂中原礼节,还给自己取了汉人名字,只是配着这张过分异域的脸,让人多少有些怪异违和之感。
王大人倒是接受良好,带着恰到好处被取悦的惊讶回礼
“阿史那王子客气了,可否需要请太医再看看伤势?”
赛格心中警铃大作,只道不好,这老儿肯定是不信,要再派人试探,正要想办法拒绝。
“好啊,多谢王大人”,那边阿史那却一口应承了下来,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养好伤,崔少卿可以作陪,带阿史那王子好好体验一番长安风土人情”王大人看向崔知意,“你们年轻人一处更有话聊,我就不凑热闹了”
知意自是应下,上前和阿史那怀道拱手见礼,离近细看更觉得这小王子俊美,知意往日自诩也是翩翩人才好相貌,和他站在一处却有些黯然失色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裴行立见机开口
“王大人、赛格大人,万寿宴在即,其他各国使团陆续也要抵达,为了安全起见,这段时间,金吾卫会留一队人马驻守鸿胪寺”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状似不经意掠过阿史那,两人目光相接,各有探究,但转瞬又自然移开。
“自然如此,辛苦诸位了”
王端章微笑颔首,转身伸手请赛格和使团众人入官舍安置。鸿胪寺周围其实常年都有金吾卫巡逻,更别提各处暗探。但今年赶上当今圣上六十万寿,各部都通过气,务必格外谨慎。
当着使团的面重提一遍,也是给对方面子,赛格当然也清楚,心里虽然对这更严格的监视不快,但面上还是维持了客气。一行人马两个多月的急行慢赶,再跟对方这一顿试探拉锯,也实在累了,只想赶紧休息。
唯独阿史那估计是在马车里躺够了,现在倒是兴致勃勃地要参观鸿胪寺。可怜的崔知意崔少卿只能背侧头朝裴行立做个苦脸,打起精神作陪。
那边哥哥在忙,这边妹妹却也没闲着,朱雀街因着回鹘使团被金吾卫隔断通行,她便带着初霁从一路穿街过巷,绕小路到了西市的延寿坊之后,踏进了临街的琉璃阁。
长安贸易发达,设有东西两市,每日午时击鼓三百开市,日落前击钲三百散市;其中东市显贵,往来多是达官贵族,西市多金,汇聚四方珍奇,从锦绣纱帛到油靛法烛,从珠宝玉器到香料药材,可谓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多的是人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盈,但真正要在这鱼龙混杂的西市生根立足,开一家店铺,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要么有钱、有么有权,要么有独一门的技艺。
店铺门脸不大,夹在一家铁器行和寄卖铺之间,松木的牌匾看起来也不大贵气,进门之后却别有洞天。
只见东西两侧整整两面墙,大剌剌放着玲琅满目的珍宝原石。有撒马尔罕的翡翠、大食国的红宝石、拂菻国的琥珀、天竺国的玳瑁、狮子国的绿松石、吐火罗国的玛瑙,乌木的多宝格衬得这些天然造物流光溢彩。
掌柜的却是个满脸络腮胡的胡人大汉,戴着粟特特有的锥形软帽,帽檐微微下垂到眉上。
大汉看见知温立马笑着迎了上来,开口却不是招呼客人,而是用胡语和她问好。
“可爱的县主,您来的时候真好,今天,和使团一起的商人,说他们有最美的金刚石,快快就送给我们看”。
没错,知温正是这家珠宝行的东家,而她能够在这支起一家门脸,靠的却不是钱也不是权。
她虽然是乐安县主,但只是个无人在意的虚衔,并无实封,因着父母那桩轰动一时的和离官司白得这么个名号,背地里倒是艳羡的少、讥讽的多。
更可怜的是,除去县主的身份,她这个崔家三房嫡女,只有每月十两的份例。
别人家娘子从小就有母亲帮着攒私房和嫁妆,外头也都多少有些庄子、店铺私产进项。而她刚出生就和驸马亲爹被公主亲娘扫地出府,回到崔家之后,崔三爷更是万事不管,一心求仙问道,大半时间都不在府中。
知温就这么在无人问津的三房被奶娘带大,崔家吃穿用度是不少的,但旁的就没有了。
所以知温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个实打实的穷鬼,自然也没什么世家闺女不事商贾的自觉。她从小往西市跑,耳濡目染也学会些买进卖出的经商之道,不过要说这家琉璃阁,却是误打误撞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