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让冯湘不会再靠近任何一片野林地,不会再对任何一个住在野林地里的人好奇。冯湘非常清醒,她和阿陵不是在门前的山野里郊游,她们无依无靠地流落在陌生之地,任何恶意都会给她们带来巨大的麻烦。
冯湘抱着阿陵回到驿站,把老驴拴在草料房的墙边,点亮从驿官那儿借来的油灯,用草料房里的草捆拼出一张不够舒适的床。
阿陵在冯湘身边跑来跑去,一次又一次,用小手从堆得高高的草捆里面,抽出她认为柔软,可口的草芯,去喂沉默的老驴。
老驴是阿陵可以照顾的伙伴,阿陵喜欢照顾老驴。
夜更黑沉了,驿官来嘱咐冯湘‘小心火烛’,并叫冯湘晚上把门关紧,因为附近的野林子里不知来了什么人?驿站里虽只有草料和几匹马,驿官也害怕遭遇意外。
冯湘说了些让驿官放心的话,等他走后想了想,忽然觉得‘野林地和村子’之间,‘野林地和驿站’之间,好像被划成了对立的世界。
出现在野林地里的人不可信任,而村里的人和驿站的人可以信任,冯湘以前也会接受这种考虑,但它显然不是真的有道理。
冯湘亲眼见到苦泽的村人们去刁难养蜂人,理由正是这种并不可靠的划分。野林地里落单的人被划分为危险,富有侵略的一面,村人们则代表本分和正义,冯湘能确定的刚好与此相反:养蜂人没有做错什么,赵强如是因为贪婪和狡猾被折断了胳膊。
冯湘看看天上的月亮,以轻松,恬然的心情看月亮,月亮好像更皎洁了。
冯湘关好门,看着坐在草捆床上,在用一把草棍玩得高兴的阿陵,不禁笑了笑。
冯湘在阿陵身边趴下,用手指点着那几根草棍问:“它们是你的小兵人吗?”
阿陵认真地解释:“不是,这个是老驴,它是阿公,这是它的女儿和孙女。老驴对它的女儿和孙女说:我要和阿陵一起去繁陵了,你们不要担心,我去看一看纸鸢和小船就回来。”
冯湘问,还有那些小小的是什么?
阿陵说:“是蜜蜂。”
冯湘笑着问:“蜜蜂也去繁陵吗?”
阿陵开心地说:“我喜欢蜜蜂呀。”
冯湘翻转身体,松松地躺下去,自言自语一样对阿陵说:“娘记得繁陵到处都有槐花和荷花,等外祖母见到我们的时候,她会多高兴啊。”
天亮后,冯湘稍微赖了赖床,她静静躺着,怀抱阿陵,感觉酸痛的小腿又恢复了力气。
冯湘起床后牵着老驴去外面吃草,回来向驿官打听了下一个驿站的位置,然后叫醒阿陵准备出发。
冯湘向驿官买了一张旧鞍垫铺在老驴身上,驿官送给她们两顶草帽,辛苦的路程变得舒适了,冯湘和阿陵高高兴兴地继续向南时,养蜂人在野林地里熄灭了篝火的余烬。
养蜂人是极其敏锐的人,敏锐是他的本能,他有很多无法摆脱的本能,如果‘迟钝’对于别人是一种悲惨,对养蜂人则是解脱。
敏锐的本能,和其他类似的本能,例如洞察,例如觉知,例如感应,让养蜂人难以轻松,简单地活着。他极为擅长一些事,极不擅长另一些事,这就是养蜂人面临的问题:一直只做擅长的事情,让他终于陷入一种迷失。
为了摆脱那种无法承受的迷失,养蜂人决定放弃他擅长的事情,但迷失的感觉没有离开他。
放弃熟悉的生活,让养蜂人陷入另一种迷失,他迷失在自己极不擅长的世界里。人们最习以为常的生活,是养蜂人无法理解的真实:所谓的‘家’是什么?为什么人们需要一个家,为什么他们喜欢聚在一起?为什么他们吵吵闹闹,哭哭啼啼,互相埋怨,但还是要待在一起?
一个孩子哭是为了什么?一个女人哭是为了什么?他们说着毫无意义的话,但又那么开心,是为了什么?
养蜂人可以从敌人的一个停顿,一点肌肉的抽搐,一次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中,作出唯一正确的判断。但他不习惯对人们毫无意义的笑容和对话作出判断,那样做似乎毫无意义。
养蜂人的种种本能,是极为复杂的思维组合,他无法摆脱的本能,让他在缺失了‘重要意义’的生活中过得不太顺利。但养蜂人不想再回到过去,他知道,他的迷失源自严重的失衡。他必须理解他极不擅长的另一部分,才能回归平衡。
在昨天日落时美丽的天空下,养蜂人辨认出冯湘和阿陵,他当然有些诧异。
从冯湘第一次向他发出警告,第二次向他发出警告,以及带着驴出现在驿站附近,养蜂人认为:她和她的‘家人’有敌对情绪,她不选择和他们继续待在一起,她带着女儿离开了。
这是个相当有勇气的女人,她放弃了她的‘家’。养蜂人有些好奇:她会有迷失的感觉吗?
养蜂人捆扎好帐篷,把帐篷和蜂箱装上马车。在苦泽的那晚,他损失了一半蜂箱,向南过来的路上,他在寻找合适的木材,补偿自己的损失。
养蜂人没有因为这次遭遇心际难平,他明白这一点:蜜蜂只为花吸引。所以会被他吸引,围绕在他身边的事情,终究还是要用折断胳膊来解决。
养蜂人的马车从驿站门前走过,黄尘路上留下的驴蹄印告诉他:那对母女在三刻半前离开了。根据驴蹄印被风力和其他痕迹覆盖的程度,她们现在距离他大约七里。
既然想起她们,养蜂人就开始回想她们:和寻常的女人,孩子相比,她们更美,也更娇弱。
养蜂人觉得冯湘像一朵花,一整棵花,是苦泽山野里粉泽而明亮的那种。她有香气,不多但恒久,她应该在阳光下舒展身体,雨滴要为她轻轻地落下。养蜂人觉得阿陵是比蜜蜂更可爱的东西,她有可爱的眼睛,但没有刺,她看上去又软又小,她是萌发的枝芽,她应该住在手心里,她是这个世界珍贵的宝物。
养蜂人脱下盔帽,他的头发黑亮而微卷,系着一根深色编织皮绳,安静地垂落在宽实的肩膀上。
留在路上的驴蹄印逐渐清晰,养蜂人发现他一直在想像花一样的女人,和像蜜蜂的可爱孩子,他有个难题:应该怎样和她们打招呼?
是毫无意义地说‘你好’,还是直接告诉她们:她们的驴有病,只能再活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