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在这里。”鹿衔正巧上来拿东西,看见站在玉卿房门前踌躇的楚律回,客气地笑了笑。“您找夫人有什么事情吗?”
楚律回看着这个对自己口出狂言的小丫鬟如今这样客气的假笑着,倒有些不适应起来。
他像是声明什么似的举着手中拿着的课本,不自然道:“呃......我想找他问一下,问题。”
像是为了增加话题可信度,他重复道:“就一个问题,还挺难的。你也知道,我没有家庭教师。”
出乎意料的,鹿衔没有为难他。只是一点头说:“行,他就在隔壁那间小书房。”
鹿衔略走了几步,楚律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手上下意识揪着练习册的角落。
鹿衔敲了敲门:“大少爷来了。”
里面没有声响,鹿衔却直接推开了门,道:“他懒得回我,你直接进去吧,我还要忙呢。”
眼见着鹿衔走远,楚律回有些踟蹰地来到打开的门前。等他一见屋内的景象,却不知道如何反应。
那间小书房已然从布局上被改造一新,成年累积的灰尘都被打扫得一干二净,朱漆地板被打磨得锃亮,朝向庭院的阳台那一侧镂空雕花红木门被尽数打开,任由午后阳光肆意洒落充斥在书房当中。
书架似乎换了样式,又似乎只是被打扫后露出本来模样,井然有序的依次排列开来,却在阳光最好的中间留下一个无比富余的空地。
玉卿就在这中间,围着他的是零零散散铺开的书卷竹简,有上古的摹本,经过时光的沉淀书页泛黄陈旧;也有新式的小说,封面上旗袍女郎高高昂着头;甚至还散落着两卷画卷和电影胶卷,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笨重的老式相机,格格不入的立在书架中间,显得有滑稽。
玉卿就趴在书中间,任由阳光抚在他的身上,将那宽敞的外袍照出通透的质感,宛若一朵云霞般披在身上,却能隐隐窥见他劲瘦漂亮的腰部线条。
他翻过一面书,也不发问。楚律回却像是被什么暗自流动的、隐秘的东西所吸引,无法自制的朝着他靠近。
楚律回屏住呼吸,陡然觉得自己像是朝圣的信徒,又或是觐见的来者。
他轻手轻脚坐在玉卿身边,下意识用了跪坐的姿态。他将习册放下,一一扫过那些书本,发现包罗万象——这还仅仅只是拿下的一小部分。他想开口,可又怕破坏了这静谧安宁的气氛。
他讨厌寂寞,可是现在这样的场景,却一点都不让他觉得厌恶。他被某种蔓延的东西所捕获,察觉到静寂并不是一种可怕的死寂,而是更加具有活力,蔓延他暂时所不能感受到的生气。
藏在寂静之后的生机。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让环境显得空阔极了,也让原本不大的书房一瞬间好像囊括了历史上所有的爱恨离合、古今离别。他被感染了,拿了一本最近的书去看,不是什么有名的著本,而是来源于法国的故事书,还没有经过翻译,用的是法国的行文。
学校的选修里有一项法文的课程,楚律回英文学得好,对法语也有涉猎,虽然比不上专心学习的人,可是交流却也没问题。
他原本担心自己看不懂,可是静下来连蒙带猜,竟也觉得没那么难。遇到不会的生词,他就去书架里找法英对照的词典,一边对照着一边看。等他从那个并不复杂的故事里回过神来,也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他一偏头,看见玉卿撑着下巴看他,静静的,像是一株花。
那是一个旅行者和玫瑰的故事。
他竟觉得有些局促,可是那种问宁静的气氛又冲淡了浓烈的情绪。于是他找到自己的练习册和教材,遮掩什么似的往前一推:“有道题不会。”
他说出口的时候觉得有些无措,在心里痛骂云羽贞出的是什么主意。这样一个从雍王府留下的人能会新式教育下的题目?他也疑心自己是昏了头,真拿着兄妹俩给他的题目就过来问了。
他和玉卿的关系有好到问题吗就问!
这也太扯了吧!
他内心疯狂反省,玉卿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把手上那本合起来的书放到旁边,扯过他练习册看到圈起来的那一题,抽出书页里的稿纸和夹在课本里的笔,扫几眼题目,开始在纸上划拉起来。
“你,不用找一找公式什么的?”楚律回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公式推一下就好了,但是翻书我不知道在第几页,很麻烦。”玉卿随口应道。“你准备学哪个专业?这题都解不出来,理学院之类的你就别想了,不适合你。”
无形之中被打击了一波的楚律回顿时觉得好像心口中了一箭,不自觉用和同学打闹的语调回话:“你要不要这么打击人?”
“实话——所以你打算学什么?我听说你语言类的成绩好像不错。”
“学了语言类的以后给人家当翻译的时候,遇到不顺眼的我上去给人家两拳?”楚律回翻了个白眼。
玉卿赞赏地看了一眼他,又重新回去计算:“没想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他拿着铅笔,末端在自己下巴上点了点,那是一个思考的动作,又随口问道:“那学摄影怎么样?”
楚律回的目光随着那笔动,一并落在玉卿的脸上。他看着那张专注的侧脸,心里一小块柔软的地方誊地被触动,声音温和下来,像是初夏的风:“为什么?”
“我喜欢啊。”玉卿的笔落在稿纸上,飞速晃动着。他好像没有多余的心思再来伪装那些表面上的东西了,因此露出来以往完全不同的一面来。“我喜欢摄影,而且我能感觉到,这项技术一定会是下一场艺术的前奏。它未来会有更多的,更大的,更漂亮的表现。我期待那样的时光到来。”
时光静静流逝,玉卿在纸张的末尾留下一个完美的符号,他抬起头颇有些自得地递给楚律回看,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睛里去。
他们几时离得这样的近的?
“我想养一只狗,或者猫,或者任何一种小动物。”
“——什么?”
“毛绒绒的,你回到家就会看见,毛发和落日的余晖一样漂亮,身体也暖烘烘的。”楚律回笑了起来,将以前的设想娓娓道来。一直莽撞的人安静下来,竟然也有这样令人心折的时刻。“第一选择是狗,是我想你可能会更喜欢狗一些。”
窗外的古树有三四层楼那样高,阳光在树叶尖金子般地闪烁,树叶将那点金光又映在朱漆木板上。
金子一样的大好时光。
玉卿突然醒悟,他扭过头,把手探向刚才那本书,声音听不出来异常:“好了,你看一下过程。”
楚律回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脸色一下变得有些苍白。他颤抖着拿过书本,跌跌撞撞的打开门跑了出去。
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云珠和云羽贞在茶馆等他,他将手上的练习册往两个人的方向一推,坐下来直接对着茶壶给自己灌水,清凉的水液冲击着喉咙,却没办法将纷乱的神思一一理清。
云珠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和云羽贞一起拿过练习册研究。
旁边长相颇似云珠的年轻人把云珠和羽贞的头挨个推开,拿过草稿纸细细看着。
这是云珠的同母同父的亲哥哥,目前在国立大学当秋绍教授的助教。
半晌,他抬起头来,温和地笑道:“你们这个朋友很厉害啊,这道题我当时解出来都想了几天呢。”
他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把稿纸带走,拍了拍云珠和云羽贞的肩膀:“茶水钱我结过了,你们要想再吃什么直接和老板说,到时候我派人来结。不打扰你们小朋友聚会了,我先行一步。”
他对着楚律回一点头,楚律回勉强回了一个笑容。
年轻人走之后,云珠看着楚律回:“这么说来他不仅接受过新式教育,而且学的特别好——你怎么了?”
楚律回刚想开口问,念头一转,又压了下来,转而道:“这就是你让我问他的理由?”
“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云珠谈起自己的巧思,顿时洋洋得意起来。“如果他没有受到新式教育,不会的话就到此为止啦。如果他会的话,一般人在做这种题目思考的时候,精力会被题目吸引注意力,这个时候你再去问他问题,很容易得到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一开始可能他还会余出一些精力敷衍你,可是越到后来发觉你问的问题都无害和无关紧要后,这种防御能力就会降低!就很容易知道他平时不会说的东西。”
楚律回思考了一下,反而问到:“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没说反而是我是我说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你又没有做题,只是问他问题而已,哪里会被分散注意力?”云珠信心满满一挥手。“绝对没问题。”
楚律回陷入可疑的沉默。
所以,他是被什么分散了注意力呢?
今日天黑的竟然比往常早些,鹿衔看了眼日头,推门进去问玉卿晚上吃什么。
玉卿翻着书,回:“今晚,楚律回在家吃饭?”
“不啊,今晚那家伙好像是说要和同学聚餐呢,就不回来吃了。”
玉卿点点头。
鹿衔很久后还没有走,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玉卿。
玉卿不明所以看向她:“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鹿衔欲言又止,最后一指玉卿的手上的书:“您书,都没打开呢。您这一下午不会都盯着封面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