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庄姝七拐八拐的带领下,打晕了几个婆子,通过一道角门,终于跑出了庄家。
黑衣汉子一直守卫在大哥身旁。也不多说废话,两方人马道过谢后,犹如堆积的砂砾四散在京华城各个巷道。
后面尾随过来的几位淮王人马,其中一暗卫上前,从胸前襟掏出了一道令牌递过去,“公子,走西城门,你快走,我们断后。”
柳深竹不再拖延,把令牌放好,跨坐马上,朝着庄姝伸出手,“快上来。”
眼前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并不美观。有着结痂着的暗红伤疤,也有杀敌中伤口裂开新渗出的鲜血。
庄姝有些难以置信,他们真的跑出来了。
“你失魂了吗?”柳深竹眉头微皱,想到一个可能,“不想离开了?”
庄姝快速回神,一把握住那只伤痕遍布的手,仰头粲然一笑:“走!”
须臾,一匹快马在京华城平日最繁华的大道疾驰而过,马蹄声“哒哒哒”的响彻黑夜。
马身顺着城门缝隙擦过,转瞬间,已然不见踪迹,只余扬起的尘土在空中扬起又飞落,像是试图掩去出行人的踪迹。
庄姝回头看向关上的巨大城门,用手肘碰了碰身前的人,“你就这么把令牌扔给他们了?不怕被抓到把柄吗?”
柳深竹开怀而笑:“就怕他们不抓,反正是他们自己人的。”
多日来的郁结,终于被这携带起的风吹拂开,柳深竹仿佛是久旱的花木,遇到了甘霖,话声中都带了点这个年纪的书生意气。
庄姝又扭头望了眼她生长的地方,这座京华城给予了她血肉身躯,给了她遮风挡雨的住所。却也同样承载了她最为痛苦的记忆,是她最不想回去的所在。
看着少年的侧颜,庄姝静静说道:“要不了多久,缉拿我们的告示势必会传达到整个大都境内。”
今天下局势,用一字概括之,乱。
自从高宗骤然无故崩势,先帝谢雅继位不到一年又突然暴毙,稚子登基,太皇太后和太后垂帘听政。
这在大都王朝并不是常见的现象。
皇室接二连三发生变故,又是女子当权,各路藩王都坐不住了,短短三年,各地反的反,扩军的扩军。
淮王虽没明言要反,但这大争之世,但凡是有雄心壮志,都是坐不住的。
而他的封地所在凉州,有着高宗特批的一组精英军队,可谓是皇宫和诸位藩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仅是淮王,就是作为淮王手下杰出的谋士和心腹的柳深竹,都经常腹背受敌。人人都想抓他。
如今他们二人的处境,不用想都知道十分不好过。
骏马载着二人奔驰了一夜,在拂晓之际,距离京城已有百里,不得不停在一处山谷中。
黑黝黝的马儿喘着粗气,饥渴的舔舐着湖边的清水。
柳深竹洗了把脸,选了一棵不起眼的小树留下记号,眸光悠转。
绿地上,清新的晨光落入谷底,浅衣女子沐浴在光芒下,舒展着僵硬的下肢。
洁白的面庞迎接着山间微风,触目即是青山,庄姝难得的感受到了惬意。
柳深竹转移目光,在湖里抓了两条鱼,用枯枝拨着火,放在搭好的木架上烤着。
眼瞧着差不多了,他开口想唤,却陡然意识到,他居然还不知道女子姓甚名谁。
“来吃鱼了。”
庄姝回身,视线精准的捕捉到烤的黄橙橙的两条鱼上,眼睛亮了亮,提步跑了过去。
柳深竹含笑:“一夜未睡,你倒是精神。”
庄姝接过他递过来的烤鱼,二话不说先咬一口,“我们这是逃命,哪敢困倦。”
“对了,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此话由庄姑娘先开了口,先前她在休息时,已然发现了这个问题。
但看人家烤鱼烤得认真,她就没上前打扰。
“我姓柳,名为深竹。”
“我单字一个姝。”
相处了差不多一个月,双方终于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柳深竹默默咀嚼着食物,余光有意无意瞥向庄姝,思量了接下来的行程。“你打算接下来怎么走?”
庄姝啃着鱼肉的动作一顿,低着头眨着眼,她的睫毛很长,彷如羽毛一般,随着开合的动作一闪一闪的。
“我可以跟你去凉州么?”短短时间,庄姝把每个地方都分析了一遍。
这世道太乱,一则她身无分文又没人跟着,孤身在外面危险太大。
二则,想要逃过庄家的眼线,最好是去另一股势力范围内更好。
当然,她也清楚知道二人的身份处境,“到了凉州后,我会独自找个地方落脚。”
柳深竹自然没有意见,他看人一向准。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从潜意识里,他就信任着眼前这姑娘。
盛夏的天,阴晴不变,明明前一秒还是万里无云,后一秒,一团巨大的黑色云层,就从天际慢慢飘了过来。
柳深竹连忙牵马过来,道一声“得罪”,一手环上女子的腰,就把庄姝抱上了马。
庄姑娘口中那句“我会骑马”还没来得及说出就又咽回了肚子里。
沿着溪谷一路疾驰,在狂风大雨落下前,二人可算是瞧见了人烟,敲响了一处屋门。
来开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拄着木拐,瞪着双眼迷迷糊糊望着两人。
待听了来意后,十分热情地迎了进来。
“这天气就是这样,一会晴一会阴,可真真是叫人难受。”老太太先是倒了两碗用茶梗泡着的茶水给二人喝,又把自家老母鸡生的鸡蛋放到了锅里蒸上。
柳深竹端起海碗抿了一口,又苦又涩的茶水在他口中恍如山上的清泉,没有丝毫勉强的意思。
庄姝喝了一口后就不想多喝了,她古怪的神情落到柳深竹眼中,柳深竹不禁暗暗发笑。
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想来是没有喝过如此粗糙的茶水,喝不惯也正常。
他想了想,端起庄姝面前的海碗,起身朝着老奶奶所在堂前走去。
少年修竹一样的身段,即便是黯淡的布衣,穿在身上都显得松形鹤骨,挺拔干劲。
女子的目光随着少年的走动而变化着,庄姝看到柳深竹朝老奶奶说了几句话,随后重新端着一碗水走了过来。
“喝吧。”
庄姝轻声谢着接过。清澈的水在灰白色的大碗中不断荡漾,泛起涟漪。
老奶奶是个善良又朴实的人,只眼睛有些老花了,看人不太看得清,身体倒算硬朗,精神矍铄。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庄姝打量着这四方小屋,突然有些好奇,“奶奶,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么?”
老奶奶端着几个蒸饼和红薯走了过来,“老头子和几个儿子都被抓走壮丁了,唯一的女儿也都嫁出去了,现在可不就是我一老婆子独守在这。”
“壮丁?”庄姝剥蛋的手顿住,柳眉轻蹙。
“都被抓去盖什么劳子的祈福寺庙了,已经快一年不曾回来了。”老人犹带着气说道:
“那些官爷个个说得好听,哪知人一带走,说好的给粮给钱也不给了,现在人都不知道去哪了,说是不建完,就不许回来。我们哪知道宫里的贵人要建到什么时候?”
“家里的田都要荒废了,我这老婆子又能熬多少年呢!”老太太擦去眼角的泪水。
庄姝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白嫩嫩的鸡蛋,低垂着头,有些不敢看向老太太。
听了这些,她大概明白了。建庙一事,她当时也在场。
姑母一觉醒来,说是梦到她儿子了,穿着单薄的一直在雪地里走着,她怎么叫都叫不回来。
找来钦天监的人一问,太皇太后的懿旨当天就发了下去。
庄鹤铭巴巴的上前包揽了下来,拍着胸膛保证绝对会建造出一座宏伟辉煌,彰显皇家风范的寺庙,并会请到各地得道高僧来为先帝祈福。不再让先帝表哥受寒冷之苦。
一番话下来,让太皇太后舒展了眉头。
庄姝当时只静静看着他表演,知道他肯定要在这其中贪权牟利,却不知道为了获取这点利,落在老奶奶他们身上,却是如此重担。
“村里没人去官府寻问吗?”
“有什么用呢!人还没走近府衙,就被赶了出来,县太爷哪是我们想见就能见到的。”
庄姝沉默了下来,眼角余光观察着身旁男子的神色,柳深竹始终不发一言地听着,面上的表情令人猜不透。
暴雨渐渐停歇,日光又从乌云透过,照入青山。
柳深竹看了眼外面,从身上掏出了几块碎银放在了灶台上。还好下属准备充分,在马上备了些银子和水。
他向老奶奶提出了告辞:“奶奶,多谢款待。我们出门走得急,没带多少盘缠,希望这些能给您补点家用。”
屋里老奶奶一直不肯收下。
庄姝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接着瓦檐流下的雨水,好像有着心事,始终不曾说话。
只听着柳深竹在里面絮絮叨叨的跟老奶奶交代着一系列事。搞得他反而更像个老人家。
当天空中最后一滴雨丝砸在地面消散,二人踏上了前往凉州的路程。
庄姝一路都没说话,她向来事都往心里藏,遇到心烦的事不想说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蹦。
就像现在她陷入了不解的懊恼中,却丝毫没有想跟柳深竹询问。
柳深竹牵着马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少女眉目恹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你不高兴吗?”
庄姝眼珠一转,不欲理会他。突然觉得他这个人真讨厌,都看出来了还问。
山路十分不好走,更何况刚下过大雨,泥泞的很,坑坑洼洼的,庄姝失神间,一个不注意差点掉到了盛满黄水的土坑去。
“小心!”柳深竹见她摇摇晃晃地稳住了身形,不禁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显然出得快了些,下一秒,浅衣女子就被野草根绊到,重重摔倒在地上。
柳深竹再快,也只能抓住她一只手腕,甚至差点跟她一起摔了下去。
只见云雾缭绕的山道上,庄姝崩溃地提起裙摆,欲哭无泪。现在好了,身上全湿了还脏。
她控制不住咆哮出声,“气死我了!啊……”
于是下一秒,清澈的回音响彻山间,使得青衣公子面带惊愕,目带恐慌。
一身狼狈的浅衣姑娘带着十足恼意:“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我要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