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崖[神雕侠侣] 第6章 第六回 醍醐灌顶

杨过见小龙女走了，心里想着她刚刚的话，便算他深知小龙女为人，此时也不免凄然，心想：“她不愿再见我，我又何苦还赖在这里惹人厌烦，不如今日就走。”打定主意，回到自己所居的石室，将紧要物事收拾了一个包袱背在身上，又将玄铁重剑负于身后，转身离去。

他走在古墓的甬道之上，听着自己脚步空旷的回声，心知自己此去，多半今生不会再回来，幼时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心中酸涩，难以自已。路过古墓门口，见到封住墓门的断龙石，想起当年李莫愁来犯，自己和小龙女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往事来，胸中真情激荡，忽的转身大步向回走去。

杨过也不知小龙女到底去了那里，从古墓入口开始，一间间石室挨个儿寻找，最后来到了当年小龙女教他练“柔网式”的大厅，耳边听得衣袂破空之声，抬头见一袭白影在半空中倏忽来去，翩然若仙。他默默看了半晌，心知小龙女定然已有所察，不停下来，自是因为不愿相见，他心中长叹一声，开口吟道：“终南长青恩常在，化作明月照万疆，姑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过儿就此拜别。”说着一躬到地，耳听得小龙女练功之声并未停歇，直起身来，洒泪回身。

刚刚走出数步，忽听身后“啊呦”一声痛呼，接着一声大响，像是什么重物坠地，大惊回头，果然见到小龙女倒在地下，奔过去将她扶起，却见她面色白中泛青，双目紧闭，一缕鲜血自她口角边缓缓流下。杨过伸指按在她脉门，但觉她体内真气四处乱撞、毫无章法，大声唤她几声也是毫无反应，稍稍思索，随即将她抱起，一径回往石室。

将小龙女放在寒玉床上坐好，杨过盘膝坐在她身后，伸出左掌抵上她背后的“神堂穴”，将真气缓缓送入她体内。小龙女秀眉紧蹙，额角渗出密密一层汗水，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娇躯一震，“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星眸半阖，软软倒向杨过身上。

杨过伸臂接住她身子，急道：“姑姑，你怎么样？”小龙女气若游丝，过了半晌才幽幽出了一口长气，道：“只怕，是当年所中之毒又发作了。”杨过“啊”了一声，半晌才明白她说的是甚么，一时茫然无措，道：“要不要紧？我带你到镇子上去瞧病！”小龙女凄然道：“寻常大夫，也能治得了这深入肺腑之毒么？”杨过一呆，这道理他如何不知，只是事起突然，再简单的道理也想不到罢了。

垂头沉吟片刻，忽然站起拍腿道：“一灯大师！我们这就去找一灯大师！他的一阳指天下第一，定能治得好你！”

小龙女却不似他这般激动，淡淡的道：“上哪去找？”杨过道：“自然是到襄阳！”小龙女道：“你怎知一灯大师一定就在襄阳？”杨过竟又给她问住，他们与一灯大师华山一别已有数月，而一灯是否要再回襄阳，当时却也未及询问。他一时彷徨无计，只急的满头大汗。

小龙女慢慢躺倒在寒玉床上，两眼望着室顶，幽幽的道：“过儿，你还记得二十年前，你在这里说过的话么？”杨过心里一惊，道：“是……是那句话？”

小龙女不答，就只怔怔出神。

杨过心想：“我在这里待了两年，说过无数的话，不知她指的是那一句？哎呦！难不成是那一句？”他记心本好，此时心念电转，想起一句话来，那是在当年李莫愁闯入古墓，小龙女放下断龙石之后，两人在孙婆婆房间互剖心意，他曾说过的话。

“姑姑，我喜欢见到你，陪在你身边，你待我好不好，那不相干。就算你天天打我骂我，用剑每天斩我一个伤疤，我还是真的喜欢你。老天爷就算要我做狗做猫，你天天鞭我踢我，我也定要跟在你身边。姑姑，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这番话当时说来自然无比，仿佛全然出自真心，现在回想起来，却难免有些迷惘，为何他觉得就算小龙女每天斩他一个伤疤，他也还会跟着她，喜欢她，而对郭芙，就算她还只是个九岁的小女娃儿，踩死他一只蟋蟀便能令他怒极掌掴，真是他爱小龙女爱到丧失本性？甘愿匍匐在地只求她爱怜？还是他厌郭芙厌到不假思索？便算她一个眼神就能让他暴跳如雷？

不是，都不是！

错了，都错了！

他二十多年来迷迷惘惘的心思在这一刻仿若醍醐灌顶，豁然明晰！

他要跟着小龙女是真，只因小龙女在他最落魄之时收留于他，传他武功，当时便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说的那番话的确是出自真心，只不过是赤子之心，而非男女之情！他对小龙女，从未有过男女之情！而郭芙……郭芙……，他为甚么恨她瞧不起他，若论打骂轻视，郭芙又怎及陆无双半分？而他自己，又那里恨过陆无双半分！所谓种种，只不过是因为……是因为……

杨过呆呆想着自己的心事，竟致忘了再和小龙女说话，直到耳边传来幽幽一叹方始惊觉。只听小龙女冷淡淡的说道：“只怕这次，我是再难痊可的了，我死之后，你便要去找耶律大爷的夫人郭芙，是不是？”

杨过此时已全都明白，胸中热血狂涌，竟是情难自抑，小龙女这句话，却好似兜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将他心中的热火熄灭，浑身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转目看着小龙女，道：“姑姑，你不会死，既然当年绝情谷底的白鱼和蜂蜜可以压制毒性，那我俩现在就启程回去绝情谷，再下到谷底便了。”他想着小龙女之毒十六年未发，就算未解也定然有所减轻，先到谷底将养，他再去寻一灯大师慢慢解毒。

小龙女慢慢转过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凝视了他半晌，道：“你肯在绝情谷底陪我度过余生？”杨过愣了一愣，若是从前，他虽心有不甘，但为了小龙女高兴也能答允，而现在……现在……，他才刚刚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算…就算此生已经无缘，他又如何能说出这个“好”字？

小龙女见他踌躇不答，冷笑道：“你也不用为难，我是古墓派弟子，就是要死也要死在此处，不劳你费心，你自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