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茅坐在樛园里云中摇椅上,轻轻地摇着,晒着太阳。她拿着手机,对着手机唱陕北民歌。
山挡不住那云彩
树挡不住那风
神仙老家儿也挡不住人想人
能叫那皇帝老官儿的江山乱
万不能叫咱二人恩爱断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煮好了钱钱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禾瞭一瞭你
白格生生窗纸窗棂棂上罩
心窝窝想着哥哥对妹子笑
睁开了毛眼眼不见哥哥在
泪格蛋蛋洒在在妹妹的怀
听见呀哥哥唱着来
热身子扑在冷窗台
听见呀哥哥脚步响
一舌头舔烂两层窗
“听到吗?”赵小茅拿着手机给徐大卫又发了一条语音信息,“阿妈给我讲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说你寒暑假下海捕鱼捉虾,总是把那些好的鱼和大的蟹留下来给她吃,剩下的拿去卖钱,说你是个孝顺仔。我说,他打的那些鱼虾七零八碎的,得卖多久才能买完,不耽误时间吗?阿妈说,他才不那么傻,他有固定的小贩收,谈好价一股脑给人家。”
看徐大卫不回应,赵小茅又发了一条语音信息。
“我过去总是做不好白斩鸡,这次阿妈手把手地教,终于出师了。你说快忙完了,忙完了就早些回吧,尝尝我做的白斩鸡。我想你出去这么久,一定很想吃白斩鸡了。”赵小茅看看屋内,又说道,“阿妈在和舅舅通话,舅舅去美国看女儿回来了。唉,我现在是百无聊赖,烦得很。”
天阴了,乌云涌过来,遮住了太阳。
樛园里暗了下来。
“吃这个内分泌的药,使我的脾气越来越坏,你不在家,我更是烦躁。有时候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事做,感觉自己就是百无一用的废人,就莫名其妙地想摔东西。阿妈对我那么好,有几次差点就想怼阿妈了。不过还好,我还都忍住了。有时候忽然就有一股怨念,不可抑制,只想怼天怼地怼空气。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个怨妇,快成泼妇了。和过去比,怎么说呢,判若两人!唉,你快回来吧,你再不回来,我就崩溃了!难道我也会像咱妈一样,得抑郁症?”
梁秋葵在屋里大声地打着电话。
“马上就要生二胎了?好啊,好啊。”梁秋葵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我?我才不急,孩子的身体要紧,不管怎么说也得等全面康复了再考虑。我们家这个小茅啊,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就是命运有点坎坷。好了,不说了,我现在就过去了。”
梁秋葵提着提包从屋里出来。
“阿妈,你这是要去哪里?”赵小茅站起问道。
“你舅舅要和我商量老家祖屋和宅基地的事情,我得回去一趟。”
“那我开车送你。”说着,赵小茅要进屋拿车钥匙。
“不用送,公交车方便得很。”梁秋葵拍拍提包,说,“我回去也就不回来了,反正大卫这也就要回来了。”
“阿妈,你怎么知道大卫就要回来?”
“这个,不是听你说他忙完了么?”梁秋葵不自然地掩饰说。
“那我送你到公交站。”赵小茅没有在意梁秋葵的神态,执意要拿过提包。
“别,也不重。我自己慢慢走着去,近得很。”
“阿妈,天要下雨。我给你拿伞。”
“有啊,有。乖乖,你也回屋吧,起风了,别着凉了。”梁秋葵走到院门口,又回头交代,“我斩了一只鸡,洗剥了一条鱼,都是今天早上才买的。你做了吃,啊?”
梁秋葵走了。
赵小茅进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烦躁得转着圈。她转到梁秋葵住的房间里,看见桌上供着送子观音白磁塑像,屋里还遗留着淡淡的烧香的气味。她看见衣柜门没关,走过去一看,里面放满了小婴儿的衣服和用品,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玩具。
“柜子就是放孩子的衣服和玩具的。婚礼上那个小朋友说的没错,难道是一语成谶?早生柜子,早生贵子。唉!”
她愣神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一跺脚转身出了房门。
她来到厨房,把整好的鱼和鸡冻到冰箱里,又到卧室里收拾衣服。
赵小茅把衣物收拾完,装在行李箱里,写了一封信,拿出那个紫色的宝螺,和信一起放在客厅茶几上。
她在鞋柜上拿到汽车钥匙,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拉着箱子出了门。
下小雨了。
院子里,花木葱茏,篱笆上满是各种花朵,湿漉漉的。赵小茅伸手晃着云中摇椅,吊在摇椅上的小和尚陶瓷风铃随之晃动着。风铃发出细碎的响声。小和尚看着她,憨憨地笑着。一滴雨水落在小和尚的光头上,然后流到了脸上。她抹去了那滴水,把小和尚拿在手心里摩挲了一阵,不舍地慢慢放开。
四处留恋地看了一遍,她最后瞥见了墙角的那把砍椰子的砍刀。她蹲下身,拿起了砍刀。
砍刀生了锈,淋了雨水的铁锈流下来,像是红红的血。
看着看着,不禁悲从中来,她抱着那把刀,泪水合着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一开始是强忍着的呜咽和抽泣,接着是嚎啕大哭。
哭了一会儿,她放下刀,缓缓地站起来,回过头来看了最后一眼,扶正院门上歪斜了的刻着“樛园”的沉船木牌子,拉起箱子,擦着眼泪走了。
雨越下越大。
小和尚被风吹得晃悠着,轻声地响着,脸上的泪水不断地淌下来。
徐大卫兴冲冲地冲进家门,还没放下背囊,就大声喊着。
“我回来了!没有让你去接我,给你个惊喜。”徐大卫各个房间找了个遍,笑着说,“还和我藏是吧?等找到你,看我怎么……。”
徐大卫突然不说话了,他拿起了信。
“大宝,我走了。对你,我不能互敬互爱尽夫妇之道,还损毁你的前程,消耗你的生命。对老人,我不能满足他们的愿望和期盼。对家庭,我不能负起本该负起的责任。现在是废人一个,这个紫宝螺我不配拥有,你再给它找个主人吧,我回归了。”
徐大卫看完,把信一揣,从背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找着车钥匙,夺门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来到岳父家。
推门而入,看见赵小茅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毛巾擦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赵文玉在旁边低声劝慰着她。
看见徐大卫进来,赵小茅忽地站起来。
“爸,我来接小茅回家。”徐大卫对赵文玉说着,放下那包东西,“这是给你们的云南特产。”
徐大卫走到赵小茅身边,一把抱起她搭在肩上,大步出了门。
赵文玉追出来,喊了一声“大卫”。
徐大卫回过头来。
“小茅的东西我回头送过去。” 赵文玉举着胳膊,伸出一只大拇指,又伸出一只大拇指。
徐大卫挥挥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到车跟前,赵小茅就是不上车,徐大卫使劲把她按在副驾驶座上,大喝一声,把赵小茅吓得一激灵。
“赵小茅,不要闹!你忘了你生日那天我们赶海时说的誓言了?”
赵小茅愣了一下,随即安稳地坐下了。
徐大卫给她系好安全带,温柔地拍拍她的脸。
“回家,我们回家。”徐大卫发动车子,回过头来问,“阿妈走了?”
“走了。”赵小茅低着头,闷闷地说,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阿玛走了?”
“阿妈知道我要回来,是要给我们一个二人世界。”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今天回来?”
“不是想给你个惊喜么?”
“我不高兴。”赵小茅沉着脸说,“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也不会有这一齣。”
“怨我,怨我。”徐大卫哄劝着。
“我怨你了?你是说我是怨妇吗? ”
“都怪我,好了吧。咱们回家说。”
车轮溅起路上的积水。
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滴越来越少了。
赵小茅坐在沙发上,低着头默然不语。
徐大卫掏出赵小茅写的信,抖了抖,放在赵小茅面前。
“你都写了些什么?对家庭没有贡献?”徐大卫指着周围说,“看看吧,这些家具电器、布置装饰,桩桩件件不都是你操持的?这房子、车子不都是你买的,樛园难道不是你设计、建造、打理的?日常生活做饭、洗衣、搞卫生、买东西,里里外外不都是你操劳的?就说这做饭吧,中餐西餐换着样,还时不时地做各种点心,从此改变了我长期以来方便面为主食的习惯。包括我的穿戴,从帽子到鞋子,上上下下不都是你操办的?这一身又一套的,把我装扮成艺术范的时尚青年。家庭开支的记账、分配、计划,桩桩件件不都是你操心的?”
“现在不都是你在做这些么?”
“我才做了多少,才做了多长时间?”
徐大卫说着,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
“你要做什么?”赵小茅问。
“赵小茅,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的贤妻,请受我一拜。”
徐大卫双手抱拳,端端正正地给赵小茅作了个大揖。
赵小茅赶紧拉着徐大卫坐下。
“刚才咱爸教育我说,我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这样的男人去哪儿找?还批评我不该一根筋,耍小性子。”赵小茅瞟了一眼那封信,嗫嚅地说,“可是,那其它的呢?”
“其它的,其它的什么?哦,你是说孩子。这个不用急啦好吧。医生都说了,按照我们采取的措施,孩子肯定会有的。我一点儿都不急,阿妈和我也说了,等你康复了,停止用药了,生一个健康的宝宝嘛,缘分到了,就有了。”
“还有……”
“还有这个夫妇之道是吧?”徐大卫刮了赵小茅的鼻子一下,“放心,我绝对不会在外边胡来。”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委屈你了。”赵小茅拉住了徐大卫的胳膊晃了晃。
“结婚之前不也是光棍一条嘛,二十多年不也过了?”
“你?”赵小茅扑哧一声笑了,“你算是抓住我的命脉了,只要狠夸我,再逗我笑,我就服你了。”
“好了,答应我,以后可不能这样,说走就走。我也答应你,以后绝不离开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徐大卫抱紧赵小茅,说,“前一段我给孙医生打电话,说你情绪不稳,老是爱着急,有时还会无端地就发个小脾气,和以前大不一样。孙医生说,服用内分泌药物的副作用就是这样,和更年期不同的是,更年期的雌激素减少是随着年纪变老而渐变的,有一个过程,而内分泌治疗是使用药物,会造成雌激素断崖式地减少。各人的体质基础和心理素质不同,表现也不同,还有更厉害的,有狂躁的,有抑郁的。她让我不要急躁,遇到问题不能对抗,要耐心对待你,才能使你的心态平和宁静,才能有利于你健康的恢复。”
“你给孙医生打电话了?”
“是啊。孙医生还说,让我劝劝你,不要维持着好人形象,别对自己要求太严格,别处处事事光想着别人,也要多为自己想想。过分地追求完美,也是心理不正常的表现,也不符合客观规律。”
“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我是那样的人么?”
“不是,当然不是。不过,咱还是尽量把心态放平和些。这样吧,以后你要是发火就对我发,打我也行,掐我也行,咬我也行,就是不能离家出走。你看,我还算是顾全大局吧。”
“还顾全大局?你一走就是两个月,我就是想咬你也咬不着哇。我现在就要咬你。” 赵小茅抱着徐大卫,撒着娇说。
“来,咬,使劲咬。”徐大卫伸出胳膊,“你怎么不咬呀?”
“我不舍得。”赵小茅忽然掉下泪来,“你不回来,你不回来,你早点回来不行么?我在家想死你了!钱这东西,多少算个够?”
“不是钱的问题,答应人家的事情,总得做完吧。白天拍风光,晚上拍夜景,还要修图、设计和文案创意。虽然是大同小异,但各个旅行社和民宿还是在风格上有差异。”徐大卫叹了一口气,“真忘了把你带上一起去。”
“我去能干什么?”
“当我的助理呀,打个反光板还可以吧,写文案肯定也比我强呀。”徐大卫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孙医生说一定要给你找个事情做,有了事情做,心情会好一些。”
“那你没有给孙医生说,咱们俩……”赵小茅欲言又止。
“说咱们俩什么?”徐大卫忽然明白过来,笑着说,“我傻呀?”
“你就是傻,就是傻。” 揉着徐大卫的一头卷发,娇嗔道,“你以为你不傻呀?”
“我傻,我傻。”徐大卫搂着着赵小茅忘情地亲着,“这么久没见,我要好好亲亲我的娇妻。”
二人一阵缠绵长久的亲吻。
“我觉得我行了。”赵小茅忽然低头娇羞地说。
“什么行了?”
赵小茅欲言又止。
徐大卫又追问了一句。
“就是,就是——”赵小茅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含情说道,“今夕何夕,春潮动矣。”
“真的?好,太好了!”徐大卫恍然大悟,接着说,“咱可不能勉强。”
“嗯。”
“一路风尘,那我得去洗个澡。”徐大卫站起来,激动地说。
“去吧。”赵小茅推着徐大卫。
“来吧,一起洗。”徐大卫一把抱起赵小茅。
云收雨散。
太阳出来了。
一只猫悄悄地溜进雨后的樛园,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迈一步就抬起腿抖动几下,甩掉脚上的水。它将身子微微向下一沉,纵身一跃跳上了云中摇椅,先是好奇地四下张望一番,然后伸长着脖子,半眯着眼睛,张大两个鼻孔贪馋地嗅着屋里飘来的白斩鸡和清蒸鱼的气味,转动着一只耳朵陶醉地听着屋内传来的陕北民歌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日不见 如隔三春
想哥哥想得我手手软
拿起筷子端不起个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得此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