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
海也阴沉沉的。
赵小茅和徐大卫坐在售楼部后面的沙滩上。
“半年了,从我开始治病到现在已经半年了。”赵小茅幽幽地说。
“是啊,已经半年多了。”徐大卫长出了一口气,“治疗总算结束了。”
“这半年多可发生了不少事情。”
“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徐大卫摇摇头,“唉!”
“都过去了。”
“想起把那个几十厘米长的PICC静脉导管插到你身体里五个月时间,我的心还在抖。想起那做放疗用的一排排人体模具,就像是看到了一具具蓝色的棺材。化疗时的那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放疗留下的到现在还没长好的伤口,想想我现在就要流泪。这些日子你真是受了大罪了,你真是一个坚强的人。”
“我不算坚强。化疗时我恶心得吃不下饭,我同病房的一位大姐逗我,说她刚做完第一期化疗,家都没回就迫不及待骑上雷公马到镇上,一口气吃了两碗酸粉。还有一个大姐鼓励我说,你看我这么恶心还吃了两个小鸡腿。”
“我知道,我给你做的饭,你可没少给那个老公不管她的人吃。”
“互相关心、互相支持嘛。你记得那个南山寺对着观音塑像跪拜的人吗?他可是够坚强了吧,他再坚强也需要外部的支持。我也需要你们的支持啊。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是挺不下来的。我虽然是受罪,你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啊。每天用注射器抽生理盐水为我清理留置管,定时换敷贴,还包了所有的家务活,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学会了做饭,从黑暗料理到烧的一手好菜。”赵小茅把脸转向徐大卫,握住了他的手,“而且,你为了陪我治疗,放弃了到地理杂志当摄影记者的机会,失去了你的梦想。”
“那不算什么。”
“你听说吃鲍鱼可以帮助手术伤口愈合,竟然大冬天最冷的时候,带着潜水器具开车跑到文昌龙楼镇要捕捞野生鲍鱼。结果人家那里的鲍鱼是散养的,不让捞。你买了一大兜回来。还真管用,吃了伤口就是好得快。”
“你给别人也吃了不少。”
“还有,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我化疗时感觉喝椰子水能清火,能缓解恶心,你就去买了一后备箱的椰子,还带回了一把砍刀,磨得锋利。那次砍椰子时把左手中指指尖削掉了一片肉,割断了一根小动脉血管,眼看着有一股血像小喷泉一样向上呲着。疼得直哆嗦,十指连心哪!你用绳子勒住手指根儿,然后用几张创可贴把伤口紧紧地缠上,血把几层创可贴都浸透了,终于止住了。你非要砍完一个椰子不可,看着我喝了然后才去医院包扎。剥掉创可贴,医生用止血钳夹那条呲着血的小血管,一夹,它往里一缩,怎么夹也夹不住。你的手在抖,我的心也在抖。”赵小茅说着,捏着徐大卫的指头,“看,现在还缺一小块肉。”
“比起你的伤口小多了。”徐大卫抽出手,温柔地搂住赵小茅的肩膀。
“还有,你找朋友的父亲老中医给我开中药,减轻我化疗的痛苦。听阿妈说,你每次煎好药以后都要尝一尝。”
“没有的事儿,我都不记得。”徐大卫一挥手,说,“那可能是她做的事。”
“唉,这一辈子,我都还不起欠你的。”
“说什么话呢?再说你已经还了——你把你自己给了我了。”
“不光是你,还有阿爸阿妈也受拖累。阿爸在美国找医学权威看切片,到处了解最新的治疗方法。我做手术住院期间,医院不让带行军床,你躺在病床下陪我,空调太凉,你感冒了,怕传染我和病友,不让你来,都是阿妈没明没夜地在陪护,同病房的人都说是我亲妈。”
“都是一家人,不应该吗?”徐大卫深情地说。
“心里多煎熬啊。”
“是啊。你做手术那天,咱爸和我在等待室等着,他给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情。说,咱妈得了产后抑郁症,从此身体和精神一直不好,病休在家。咱爸在基地工作又忙,你很小的时候就干家务活。还说你刚生下来不足月,像一只小猫,所以给你取名小茅。后来那些关于你名字的解释,都是为了激励你成长而讲给你听的。”
“是吗,咱爸是这样说的?”
“咱爸还自责,说他干的灌注工作有毒性,可能会影响下一代的健康。说着说着,这个西北大汉双手捂着脸,我看见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不断地流下来。”
“唉,阿爸、阿妈和咱爸、咱妈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赵小茅眼泪汪汪地说,“有这样的爸妈是我的幸福。”
“是啊。”
“还有一个事儿,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给我住院治疗账号预交了十万块钱,哪儿哪儿都问过来了,也没找到人,这让我很不安,本来说的是帮助别人,结果我成了救助对象。当叶品卿知道我有病时,马上汇来了二十万块钱,还在上海的医院找权威给我们看片子,要我们去上海治疗。一开始你还做不成饭的时候,黄欣从云南飞回来,想方设法变着花样地天天给我做饭送来。还有那些我治疗期间来探望我,给我信心和安慰的同事们,我很感激他们。邻床的大姐问我是不是个领导,要不怎么有那么多人来看我,我说不是,大姐说你人缘真好。”
“可是在你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除了孙达胜和黄欣,你那群同事就没有几个人敢出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体谅人家。听说他们正在全力以赴准备新楼的销售,刘美龄准备实现日光盘。”
“别提那个坏女人,竟然把销售部人员的医保缴费给偷偷地断了,害得咱们第一个月的治疗全部自费。他妈的,我饶不了她!”徐大卫恨恨地在沙地上捶了一拳,“咱们眼前只管恢复健康,做康复训练,就别管他们那些事好吗?”
“他们现在的销售方法有问题,按照这种路子去搞,搞不好会有坏结果。”
“管它好坏。”
“毕竟是我的公司。”
“你又不是股东,又不是高管,而且你现在已经不是公司的员工了。”
“现在想,当时我离职可能是有点儿负气。”
“和你没关系,那是她容不下你,就是要打击你。”
“我和她有仇吗?我影响她的利益了吗?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恨我。”
“我说要去找她理论,你还拦着我不让去。我说走法律程序,你说会对公司有社会影响,还是内部解决,已经向公司和董事长反映过了。直到现在,他们回复了吗?他们给你解决了吗?我看他们就是不想解决,别对他们抱任何幻想了。”
“总还是要有个过程吧,董事长这段时间一直出差不在公司。”赵小茅叹了一口气,“虽然我是被迫离职,但我还是对公司很留恋。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成长的地方。”
“哪里都能成长。凭你的本事,干什么不行?这样的破公司,烂领导,离开也好,这段时间好好养养身体,放松心情。这之前你操心太多了,太累了,压力太大了。至于公司,不要考虑它那么多,管它呢,哪怕它垮台呢,我看早晚会垮台!”
“大宝,你现在的情绪不太对呀。”
“这一段时间,我想了,这世界上的好人坏人分成这么几种。一种人是当自己的利益时受到损害时仍然坚持要做一个好人,你,我,还有孙达胜和黄欣,就是这种人。一种人是当影响自身利益时,就放弃做好人,像你的有些同事顾忌被领导穿小鞋、会丢饭碗时就不敢为你出头。另一种人很可恶,当影响自己利益时,就要去做一个坏人,像罗娇这一号。还有一种人最可恨,那就是不管自身的利益是否受影响,只要他想要侵占别人的利益,他就去做坏人,刘美龄就是这号人,这号人就不配做人。我觉得好人没好报,好人就不要操心坏人的事,不要去管坏人的事。”
“所以,做好人要预见到会付出代价。做坏人是不会考虑付出代价的。”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要干坏事,难道为了捞取自己的利益,就非要做个坏人干坏事不可吗?”徐大卫站起来,倔强地对着大海说,“不行,这事没完,绝对他妈的没完!”
徐大卫捡起一个蚌壳,狠狠地对着海面撇去。
那蚌壳一个水漂也没有打起来,一下扎进海水里。
“心情不好,连拿手的绝活也不灵了。唉……”赵小茅叹了一口气,“咱们上次来这里见到了彩虹,今天没有?当然,也不可能天天有彩虹。”
“就像生活一样。”
“我们还是要乐观,这么多的事情不也扛过来了?孙医生说了,根据我的病的分型、分期和前哨淋巴无转移的情况来看,复发的可能性很小。”
“是,我也要振作。”
“看,那个发亮的是什么东西?”赵小茅抬起头,指着不远处的沙滩说。
“是一片碎玻璃吧。”徐大卫扭头看了看,懒洋洋地说。
“你怎么不捡了?”赵小茅下巴一仰。
“好人有好报吗?”
徐大卫嘴上说着,但还是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走过去捡起那块绿色的玻璃瓶碎片,在海水里涮了涮。
赵小茅接过碎片,放在眼前,对着徐大卫来回晃动着观看。
“大宝,你变形了。我想起了咱俩第一次坐在这里的情景。”赵小茅把碎玻璃递给徐大卫,说,“你也看看我,变没变?”
“没有变。你还是那个最美的你,是个好人,真正的大好人!”
“你也是好人,我的大宝。”赵小茅微微一笑。
徐大卫也笑了。
随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良久地沉默着。
徐大卫把碎玻璃放在眼前茫无目的地四处观看着。
玻璃后面的景色越来越暗。
暮云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