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X!”时聿骂了一句,他一拳给杨乐砸了过去。
可惜是虚空索敌。
谈砚初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下,身子朝旁边倒过去,撞在栏杆上。
市重高的维护并不及时,表面凹凸不平的铁锈凸起蹭在谈砚初白衣服上,留下一道道橘红色的印子,像是深蓝色天空里面仅存的橘色夕阳。
杨乐早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往后的很多年里,类似的事情发生了无数遍。
谈砚初低着头看不出情绪,木然地承受这一切,缓慢地沿着楼梯往下走。
时聿没有凑近看谈砚初什么表情,眉头有没有皱起来,刘海有没有扎到眼睛,更过分一点,他可以仗着自己不被发现和谈砚初脸贴脸的对视。这些他都没有做。
谈砚初尽管走得很慢,时聿还是落后了他两步,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两人之间看不见彼此,又在此时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真空罩。
谈砚初一切挣扎的、难堪的情绪,因为失去了传播介质,而不能被时聿解读。
时聿无端地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
……
他点名道姓要谈砚初参与新项目的合作,还要求谈砚初在新歌作词上留下自己的署名。
词作归词作人所有,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谈砚初听到这个要求眼神动了动,渴慕与拒绝互相胶着,犹豫了很久。
谈判桌上有三个人,时聿、谈砚初、杨乐。
杨乐等得不耐烦了,拿腿踢了下凳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起身离开。
时聿坐在他的对面,状似无意地问道:“杨总有别的意见?”
杨乐轻笑了一声,比现在在走廊上边说边哭的样子沉稳了不少,把难题抛给了谈砚初:“这是时总给我哥哥提的要求,我能有什么意见。”
私下里,杨乐从不叫谈砚初哥哥,“喂”或者“那个”是谈砚初的代称。
他说的话好似在提醒什么,如同一条毒蛇爬上了谈砚初的脊梁,在耳边吐着信子。
谈砚初成了两人拉扯谈判的筹码,无论偏向哪一方,获利者都不是他。
“还是算了吧,承蒙时总好意,留不留名都是虚的。”谈砚初脸上露出很浅的一抹笑,像是自嘲,“我就是个俗人,稿子我会按时交,尾款打到我账上就行。”
说罢,他先推开椅子起身,仿佛多待一秒,室内的氧气就会耗尽,再也喘不过气。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面,只留下时聿和杨乐。
杨乐对于这样的结果很满意,施施然起身:“时总,既然这样,我先失陪了。”
时聿没有送他,会议室的门再次关上,他顺风顺水的人生里,久违的出现了困惑。
谈砚初在大学的时候,时聿找人递了音乐比赛的机会给谈砚初,谈砚初没有接,那张报名表据悉被收进了垃圾桶。
谈砚初开始工作之后,独立音乐人的项目被他推给其他人,成了一名没有姓名的职业词作枪手。
如今他终于回国,站在谈砚初面前,拉着他,只要他愿意在合约上面签字,就再也不用默默无闻,谈砚初再次拒绝了他。
他不明白究竟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
停车棚里面只稀稀拉拉地剩着几辆车,谈砚初那辆破旧的格外显眼。
书包被放到了前面的篮子里,谈砚初闭了闭眼睛,吸了口气,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疼。
现在是七点,不吃晚饭直接骑到海滨公园,还能有半个小时的练嗓时间,这样八点半赶到家刚刚好。
心里面打定了主意,谈砚初翻身跨坐到车上,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往公园骑。
学校在泾雾市的老街区,一路骑行速度并不快。
时聿没有坐在后坐上,他找到了新方法跟上谈砚初,他可以控制自己的移动速度了。他看着谈砚初后背上的夕阳,觉得谈砚初速度太慢,还是决定自己跟在一旁。
刚出校门一路上有不少摊贩推车叫卖着,冒着热气的小吃被铁勺从油锅里面捞起来摆在一边,酥脆金黄,色泽诱人。
时聿从来没有读过这样的学校,也没有挤过这样拥挤的街道,他一边好奇的东西张望着,一边又害怕跟丢谈砚初,显得两只眼睛根本不够用。
单车叮叮当当的响,车胎碾在小路上,偶尔被碎石子抬起来一小截,谈砚初熟练地躲避着左右的行人。
离开拥挤的闹市,谈砚初一个右拐,进入了沿海的公路上,城市、人影都被抛在身后。
天空和海面都是蓝色,又是不同的蓝色,两者纠缠着、回应着,又在天际线尽头模糊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谈砚初的翅膀似乎从背部夕阳的豁口挣扎着长出来,日复一日的海滨公园是他唯一的自由栖息地。
时聿喃喃自语:“谈砚初,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单车停靠在昨天的位置,谈砚初再次从那个灌木丛洞里面钻了进去,回到了属于他的仙境。
海滨公园内已经拉起了施工线,喷泉停止了运作,被临时搭起来的围栏围住,旁边堆满了建筑材料和工具,预示着这将是下一个被拆除的对象。
因为是施工的第一天,棚架和脚手架还在搭建中,混凝土的搅拌车和水泥车停在了海滨公园的广场上。
公园里面没有人,应该已经下班回家了,四周很安静,把人笼罩起来。
谈砚初竭力尝试平静地深吸一口气,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或许从明天开始,他就不能再来海滨公园歌唱。
鸽群已经离开,谈砚初最后的听众也选择离场。
他往前迈了两步,走到安全线旁边,努力地靠近那个喷泉,只是今天再没有柔软的水雾落在他的脸上。
时聿坐回了那个铁艺长椅,远远地看着谈砚初。
在这无人地,他决定最后一次纵情歌唱。
谈砚初仰着头,将声音高高抛向天空,又清又亮的音调如泉水般流淌而出,在这个狭小的广场回荡。
时聿就这样远远地看着谈砚初,薄薄的T恤贴在他的身上,后仰的脖颈如同天鹅一般修长。
音阶越爬越高,时聿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打扰。
谈砚初自由自在地活在音乐的世界中,完完全全将自己投入其中。
很难形容时聿是什么心情,这样的谈砚初是他多年后试图再度寻找,却徒劳无获的。
他抬头看着天空,其实早就发现了吊诡的地方,没有哪个地方会是永远的蒙昧的蓝调,没有朝阳也没有夕阳,永远在等待太阳。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回光返照的梦,还是痴心妄想、执念太深。
他也不知道这样会在哪一天醒来,还是永久围困。
一曲终了,周遭又安静下来。
谈砚初缓缓地蹲下身子,在安全线外,低下头来。时聿没有听到哭声,单凭直觉告诉他,谈砚初在流泪。这个发现莫名令他心烦。
时聿没有报希望的开口:“你唱的很好听。”他这两天叫过很多次谈砚初的名字,谈砚初都没有听到。
贸然闯入的声音打断了谈砚初。
他被吓到了,抬起头来,张望着看了一眼四周,空空如也,没有人影,树影都不曾晃动,谈砚初几乎怀疑自己是幻听。
时聿也呆了一下,再也坐不住,移到谈砚初身前,又说了一遍:“你唱的很好听。”
谈砚初确实是在哭泣,那碍事的刘海被拨开,眼皮泛起一片薄红。
他感觉到声音离自己近了很多,迷茫地睁大眼看了看四周,小心地试探说:“你是谁?”
时聿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只是有一个猜测,谈砚初能不能听到,他并不确定。看到谈砚初的反应,他笑了一下,撒了个谎:“你不用关心我是谁,或许我明天就不在。你唱歌很好听,我每天都会听见。”
“谢谢。”谈砚初电光火石间闪过了一丝念头,没有抓住。
他努力睁大眼睛,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时聿看着谈砚初的模样,没有那些模糊的岁月侵蚀,整个人鲜活的有些傻气。谈砚初不知道在自己全神贯注地盯着某个东西看的时候,嘴巴会微微张开,露出后面整齐雪白的牙齿。
时聿就这样隔着时间长河与谈砚初遥遥相望。
其实谈砚初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扬起来的弧度,以及那隐秘的牙齿曝露在外的一瞥,都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意味。
还没等人细看,谈砚初已经收回视线,合上了嘴,唇形恢复原样。只是记忆中那一闪而过笑开的样子,就足以令人难以忘怀了。
他整个人皮肤带着阴郁的白,五官清冷中透着迷离的气质,因为这类不经意的一个细微表情,更添几分涩意,也生出无限遐思。
时聿知道谈砚初看不见自己,还是别开了脸,只拿着余光瞥着谈砚初:“你每天都来公园,你很喜欢唱歌吗?”
谈砚初始终找不到人影决定放弃,难得有人愿意这样和他聊天,他也放松了警惕:“嗯,我的母亲就是一个有天赋的歌手,她是我的启蒙老师。”
时聿静默了一下,谈砚初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这是真实,还是梦境的自我解读。
“你也很有天赋。”
谈砚初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浅的笑了一下,语调上扬:“啊?真的吗?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唱歌,听众只有公园里的鸽群,不管我今天唱的怎么样,他们都会很捧场。”
“……你应该是我名义上的第一个听众。”他又补充说。
谈砚初的话语还难免带着少年人的天真,听来让人好笑又心酸。
时聿不愿意再深问下去,毕竟在谈砚初眼中这是他们萍水相逢的第一天。他换了个话题:“你未来会有很多很多听众的,如果你继续唱下去的话。”
好像时聿描述的梦想太大,谈砚初都未曾敢想。
“……会吗?”
“会的,只要你一直唱下去。”时聿回答的很笃定,他亲眼见过这样的盛况。
会有前千千万万人奔向有你的舞台。
时聿没有看见,谈砚初眼中有一层更深更浓厚的底色,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劲,终于问出声:“那……那个时候你会在吗?”
声带颤动,谈砚初嘴角有轻微的不自然的抽搐,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干哑难听。
时聿愣了一下,全身轻微僵住,动作变得不自然和迟缓。
谈砚初再次看向了他的方向。
时聿能够确定这时候的谈砚初不认识他,也看不见他,根据他多年经验,这是一种失焦的眼神。
“我么……只要你还在唱歌,总有一天我会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