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砚初睁开眼睛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外婆问他,今天想吃什么哟,小初。
他呆愣在原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恍惚自己在梦中。
家里装潢很简单,进门的位置挂着一个看不清日子的老黄历。吊顶昏黄的灯光让人忍不住眨眨眼。
明明上一刻,他还在浓雾黑灰里咳嗽,到处被烧的漆黑,火焰带来的热浪一波一波令人窒息。
……
外婆并不算硬朗的身子出现在视线里:“乖乖,发什么呆噢?”
谈砚初眼睛好像热了一下,他以为眼泪失态地掉下来,抬手摸了摸,什么都没有。
“外婆。”他出声喊了一句,音色还很清很亮,像个少年人。
后面是怎么回答的,又是怎么偷摸溜进浴室站在镜子面前的,谈砚初已经记不得了。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带着不可思议,整个人身形都变得单薄,刘海没有被剪掉,仍旧固执碍事地垂在额前,脸庞也清瘦些,骨骼还没有完全定型,像极了**年前的自己。
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在哭泣,热意翻滚在眼眶之下,灵魂的痛苦在一下一下地抽动,鞭笞着他的神经。
他眨了眨眼睛,再一次的,没有眼泪掉下来。
可是镜中的自己平静无波地和自己对视着。
荒诞!
太荒诞了!
他能抬起右手触摸自己的脸颊,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谈砚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少年时代,还是一场梦境。他望着镜子,只觉得在平面镜偏差的成像里,灵魂与□□正式割席。
如果上天给他安排这一场沉酣梦境,那么他暂时地、暂时地希望,不要醒来。
“我们上周的卷子就讲到这里……”
谈砚初的数学老师是市级特优教师,上周开学考他出题临时提了一个难度,帮大家收收心,做完之后整个年级哀鸿遍野。
谈砚初成绩在班上不好不坏,中庸地错了该错的题。他的文具很简单,三支笔,红、蓝、黑,订正复盘就足够用了。让一个大学都已经毕业了的人重返高中,或许是一种另类的折磨。谈砚初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题目,两眼空空,手下动作却不停。
他好像是被胡乱塞进这副皮囊里面的滑稽看客,操纵不了现在的自己,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看着历史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重演。
唯一的好处,或许是他不用纠结上课被老师点名提问会露馅。
时聿比他自由得多,灵魂没有寄托和约束。谈砚初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没有关,时聿听了两秒钟的课,就决定翻身坐到窗边。
窗户外有一棵高大的树,荫蔽着天空,他一整天就这样昏睡过去,只在中午谈砚初吃饭的时候醒过一次。
老师收好桌上的教案迈出门那一刻,教室内就沸腾起来。忙着去食堂吃饭的人现在已经从后门下了楼梯,眨眼间的事情,教室里就空了大半。
谈砚初慢吞吞地站起来,收拾着东西,没有人和他搭话,他在班级里也不显眼。
一只鸟站在窗边,啾鸣了两声,吸引了谈砚初的注意力,也吵醒了时聿。
“你怎么来了?”谈砚初好似很欣喜,这是昨天公园里那只幼鸟。
时聿起床气很大,皱着眉头死死盯着那只鸽子,眼神狠厉,能够夹碎一枚鸽子蛋。
或许是气场太有侵略性,那只幼鸟惧怕地往旁边跳了跳,和时聿离得远了一点。
谈砚初不明所以,困惑地看了一眼时聿的方向,又很快地收回了视线。
听到谈砚初的问话,那只呆头鸟好像这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叽叽喳喳叫了好一阵。
谈砚初起初静静听着,越到后面,表情越凝重:“今天有很多人去公园?带着很多金属工具……你们要搬走了?”
那只幼鸟安静下来,喉咙里面滚出来“咕咕”两声,又跳到谈砚初手上,温和地蹭了蹭。
“我也会想你的。”
自从谈砚初上高中有晚自习开始,每天晚上翘课溜去海滨公园成了他最大的念想。他成绩尚可,老师知道他家里情况复杂,也默许了他的行为,认为他是提早回家。
近两年泾雾市发展越好,地段都紧俏,当年海滨公园一拖再拖的改造项目多次被提上日程。
他在海滨公园的日子就像是偷来的静谧时光,他一直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一天会结束,只是不知道会来的这么快。
谈砚初肉眼可见得难过起来,时聿不解地在一旁听着,各种意义上的插不上话。
听到这鸟要离开,他也谈不上高兴或者难过。
天空依旧是昏暗的蓝色,就好像泾雾市没有太阳一样。
他想,自己或许真的在梦里,连谈砚初和鸽子说话都不惊奇。
天空出现了奇异的景色,鸽群在空中整齐地飞过,激起一阵阵气流。
幼小的鸽子不舍地和谈砚初完成了告别,展开翅膀,在同伴的催促中,第一次上路就是远方。
时聿翻身飘了进来,准备跟着谈砚初换个地方游荡。天杀的,他要不是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决计不会和谈砚初在这里浪费人生。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谈砚初又古怪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就是谈砚初?”一道尖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听起来很不好惹。
谈砚初听到也不抬眼,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继续慢吞吞地收自己的东西,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楚神情。
“老子和你说话呢!”
那个人又重重地拿脚踹了踹门,木门撞在墙上,声音闷闷的。
谈砚初低头看了眼时间,下午六点,眉头皱起来有些烦,他现在急着想要赶去公园看最后一眼。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应一下他,语气不快:“有事?”
时聿在一旁看着,没想到谈砚初还有当刺头的潜质。
谈砚初冷淡的态度是最好的挑衅,对面的人被他无所谓的态度一点就炸:“你知道我是谁吗?”
谈砚初没有躲避,背着书包走近了两步,他的座位里离前门更近,他不想绕路。靠近了也看清楚了来人的长相,眉清目秀二百五。
“不知道。”
“噗哈哈哈哈……”时聿终于憋不住了,这段对话等他清醒了有一万个理由嘲笑谈砚初。
“杨胜炳你总知道吧。”
听到这个名字,谈砚初搭在那个人肩上试图借过的手停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力捏得那个人又“哎哟”叫了一声。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
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那个人,就像平静地看着街边路过的千千万万个数不清楚的陌生人一样。
“啊……?唉唉……你先松手……”那人疼得龇牙咧嘴,又因为谈砚初比他高一些,被按着动弹不得,只抬手去劈谈砚初的手臂。
谈砚初顺势松了手,只身越过那个人,不想再多搭话。
应该是书包被单肩背着,所以他才会走路一深一浅。
那个人看着比谈砚初年幼一些,愣头愣脑的,没经多少世事,没想到自己特意跑过来一趟被人当作空气,委屈劲也上来了:“谈砚初!杨胜炳是我爸,也是你老子!你装什么没事人啊!我妈昨天才知道他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十八岁的私生子,比我还大两岁,哭了一整天……”
那人越说声音越低,到后面带着哭腔,怎么也压不住。
谈砚初脚步终于停下了,他背对着那个人站在楼梯口,天空暗得照不出人影,他第一次觉得教室外面的走廊好长好长。
时聿是个没心没肺的,自己念叨着“杨胜炳”这个名字,只觉得耳熟,半天想不起来在哪儿看到过。他没想到谈砚初会突然停下脚步,结果就是自己一不留神穿过了谈砚初,滑到了下一个楼梯平台。
他眯着眼睛看着谈砚初,在那个人看不到的地方,谈砚初的手紧紧地攥着肩带,嘴角变得很平。
空寂的长廊上,只有一两声抽泣传过来。
谈砚初的身子几乎绷成了一张弦,好似下一秒就要断掉。他前十八年看似平静如一潭死水一般的生活,从今天开始,正式告罄。
时聿好像听到谈砚初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又说:“……对不起。”
明明四处没有人,谈砚初却感觉有千万人在拿手指头戳着他的脊梁骨唾骂。
蓝调的天空变成了阴郁的蝴蝶梦。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对不起你能别活着吗?”那人讨到了一句话,就像找到了宣泄口,所有的生气的、愤怒的、厌恶的、憎恨的情绪统统泼到谈砚初头上,“你知道这让我们家有多丢人么,我爷爷昨天刚出殡,他就爆出来这件事,他骗了我们家整整十八年……”
那个人追了上来,声音越来越近,压着谈砚初低了头,弯了腰。
谈砚初的身子无端地弯得更低了,像匍匐在地上的蒲苇。
“对不起。”
“谈砚初你脑子有病啊?”时聿游走过来,试图把谈砚初的身子掰正,“你道什么歉啊?是你的错吗,你就上赶着认?”
时聿的手穿过了谈砚初的手臂,什么都没有握到。
那个人站在道德的高地上,骂得更难听了。
时聿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只能看着谈砚初不停地道歉。他见过很多种谈砚初,冷漠的、执着的、耀眼的,或者像昨天那样少年气的,或者向刚才那样带着些伤感的,但都决计不是现在这样的——像脚下的一块泥。
他想拉谈砚初一把,甚至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假,也不在乎被发现了会不会被认为是鬼怪,只是觉得有些刺眼。
可是昨天他推理悟到的灵魂控制方法统统失灵,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时间一点一点地从长廊上流淌过。
时聿试着集中注意力或者放空,都不能再次控制自己。
三个人困在这一方天地里,没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