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卿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还是睡不着觉,干脆坐了起来。
他忘记关窗户,月光打进来,江鹤卿抬头一看,才发觉今天快到十五了,月亮比往日圆了不少,再搭几天便是一整个正圆的模样。
江鹤卿走到窗边,搭了半条腿在窗外,半颗心恍惚着夜时发生的事,另外半颗心挂在师傅身上,越想头埋得越紧,逐渐变成抱着腿的姿势。就好像这样,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才能让他生出几分安全感。
“恢恢!”突然,窗外传来一阵惊叫声,在夜色里炸开,把江鹤卿吓了一跳,整个人干脆利落地从窗户上掉了下去,摔进马草垛里。江鹤卿扑腾了几下,周围都是柔软的马草,没有什么支撑的东西,让他以为自己要陷进去,一颗马头钻进草里,江鹤卿顺势揽住马脖子,翻身上马。
他动作熟稔,等看清马之后,轻轻拽了拽白马的耳朵:“玉逍遥,你可吓着我了。”
玉逍遥甩了甩脖子,鼻孔里喷着气,像是在嘲笑自己的主人。
江鹤卿再次探头望了眼月亮,深深地叹了口气。玉逍遥似乎感觉到他心情低落,甩了甩马蹄子,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脚。它动作太大,给神情恍惚的江鹤卿险些摔下马去,只能死死抱着马脖子。
“......净瞎闹。”江鹤卿低声埋怨道,玉逍遥却还是左右晃着脑袋,难得的有些不老实。江鹤卿被它闹得无法,想着自己反正睡不着觉,干脆提早动身,便留了银钱在后厨。
玉逍遥马蹄一扬,尘土飞扬的一阵,江鹤卿人早已远行。
他到军营驻扎地的时候,被一名小兵拦住。
“站住!你是谁?”小兵一把长枪斜在马前,玉逍遥早已认出这里是自己熟悉的地方,被突然拦住,热气从鼻孔里喷出,很是不满,马蹄子刚一扬起来就被江鹤卿拽住,不许他发脾气。
边上有个老兵认得他,连忙上来拦住那新兵,抓着人狠狠敲了脑袋。看着新兵委屈抱头的模样,江鹤卿忙道:“别这样,他也是秉公办事。这是我的玉牌,奉皇上之令,与国师有要事相谈。”
老兵忙道:“是是是,不过殿下,国师他老人家凌晨便独自一人往敌军营帐去了......怕是还没回来。”
也许是风霜磨人的缘故,在江鹤卿心中,国师今年不过三十来岁,不想也被称为“老人家”了。只是听到后面一句,江鹤卿不免皱了皱眉:“国师他......经常这样么?他夜里都不睡,白天怎么有精神?”
老兵点了点头:“国师说,他这个年纪,早已被睡眠抛弃,就是要搅得敌军日夜难安,这样才......”
“才什么?”他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看得江鹤卿眉头皱地更紧了。
“......才有意思。”老兵犹豫着补上了最后一句,国师是陛下亲自指派来的人,在北方战场说一不二,受百姓尊敬,可近几月来,国师的言语让许多追随已久的士兵都感到不适。
江鹤卿沉默了片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混账。”
打仗又不是玩闹,谈什么有没有意思的?他这声混账也不知道是在说国师,还是再说曾经的自己。
等到国师回来时,便从亲卫处得知,大殿下早已在帐中等待。他掀起帘子,一面随意招呼了一声,一面换下自己的外衣。他的外衣上沾满了血,一掀开门帘,江鹤卿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血腥味。
他抬头看到了那许久未见的人。
国师,他的师傅,如今早已大变样。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起,早已变得全白,发丝尽显干枯,面上一派老态。江鹤卿满肚子的话打个转,顿时有些说不出来了。
他毕竟是为百姓鞠躬尽瘁,于情于理,江鹤卿都不该埋怨他。一个人老老实实的做事,难道就因为心态不正派,就要受人绑架么?
尘缘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坐在床边,给倒了杯茶,递到江鹤卿面前。他动作熟稔,不知道早已做过多少遍这种事,江鹤卿只能接过来抿了一口。
尘缘笑道:“真不知你这习惯是和谁学的,年纪不大,却喜欢喝茶。”
他的声音也比从前苍老了不少,若非江鹤卿知道他实际年龄,怕不是也要称他一句“老人家”了。
江鹤卿淡淡道:“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师傅总喜欢在冬天时候下山,在四周闲逛,回来的时候手总是冰凉如铁,师兄师姐们就会被师傅抱一个汤婆子,炉上再烧些热水。”
“唔,”尘缘想了想,“想起来了,那会儿是周芃最挂心这件事,后来我和她说,不喜欢白水,嘴里没味,她就去山后头揪了些草叶子给我泡着喝,一股苦味。”
“那是师姐从山下得的种子,长出来的叶子泡茶,据说对身体好。”江鹤卿道,“周芃师姐从小就和师傅一条心。”
尘缘失笑:“咱们道观里的谁不是一条心,我们不是在说你为什么爱喝茶么?怎么说到这儿了。”
“因为,师姐为了练习怎么样泡的茶好喝,天天让我来试。”江鹤卿给他比了个数,“我那时才十来岁,师姐天天泡,早上泡,晚上也泡,有次不知道她是不是掐错了什么草叶子,把我喝倒了,周雀师姐把我人中都掐紫了,才知道那些茶树里混了株有毒的进来。”
尘缘脸上的面皮在肉上动了动,似乎在忍笑。
“师姐对您,真的很好。”江鹤卿却没有想要说笑的样子,表情也不完全是在回忆什么有趣的事情,反而极为严肃。尘缘见他这副模样,也没有了先前失笑的样子,反而淡淡道:“鹤卿,你此番前来,应该不是要拉师傅回忆这些陈年旧事罢?”
江鹤卿默不作声地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尘缘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等到他跪在自己面前时,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腰杆跪的直挺,佩剑被他的动作一带,撞在地上,和腰际的匕首撞出一番叮当响,被尘缘注意到。鞘上嵌了三颗红宝石,侧面有金线,一派贵气,一看就知道不是江鹤卿自己的东西。
尘缘看着匕首,视线像是被它捉住一般,喃喃道:“鹤卿,你——”
江鹤卿慢慢将手伸到腰际,将匕首一寸一寸拔了出来。尘缘注意到他的动作,从床边站了起来,他脚上的鞋早已被自己踢掉了,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半点声响。他的脚脖子极为纤细,等他半蹲在江鹤卿身前的时候,江鹤卿才注意到,他瘦的简直有几分“不成人形”,不知是连日劳顿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江鹤卿猜不出。
他把匕首举到自己和尘缘中间,刃上的白光恍了他的眼睛,他从匕首侧面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
江鹤卿眼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悲伤,尘缘却主动将自己的脖颈伸了上来,刃边贴在他脆弱的脖颈处。江鹤卿想到自己以前和师兄师姐们练剑的时候,自己把刀架在师姐颈边,师姐大概也不会以为自己会杀了她。
那么现在呢?师傅还是像以前一样全然信任自己吗?
自己真的......能下得去手吗?
一丝血腥味将他的意识捉回,江鹤卿猛地松开手,匕首掉在地上,一片叮当响。
一声叹息从他头顶响起:“师傅知道自己在军中的动作太大,不免会被人盯上,也知道你下不去手。鹤卿,无论有什么事,咱们师徒二人先通个气,好么?不要等事情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再后悔。”
江鹤卿茫然地想:可若是现在已经无可挽回了呢?
可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回应尘缘的这句话,他宁可尘缘是觉得自己得了其他人的命令,单纯对他的大动作有意见,才来刺杀他。可他又不希望尘缘这样想自己,不想他觉得自己会因为那一点利欲熏心,想要夺取他的性命。
江鹤卿重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上面划过了一点血珠,那是他师傅身上流出来的。
尘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动作,未做言语。
江鹤卿却没有像刚才一样,反而将匕首送到了他的手里,抵住了自己的心口。
“你这是做什么?”尘缘一时竟有些失声,再也不复方才那镇定自若的模样,他想要松手,却被江鹤卿死死按住了。
“师傅。”江鹤卿艰难地说出这个称呼,他知道如果自己说出后面的话,这次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喊尘缘为师傅了,往后再也没有这个脸面。
他一字一句把江疏流做的事告诉了尘缘,手里也压着匕首,一寸一寸往自己心口戳。
他说,倘若你觉得心里不痛快,觉得仇恨难解,就在这里杀了我,我这条命是师傅救的,为师傅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
江鹤卿仍然下不去手,伤害他的恩师,只能用自己的性命,换求他消弭仇恨。若这场战役不停止,只会有更多的人受伤,更多的人流离失所,那些都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尘缘只沉默,只在刀尖没入江鹤卿胸口的第一秒钟,紧紧拉住了它。
他心中百味杂陈,脑中一片空白。
江鹤卿说完那些话,把心一横,发狠似地将匕首往自己胸口扎。
只听唰的一声,匕首再次落在地上。尘缘把手一抬,一个通红的巴掌印打在江鹤卿脸上,把他脸打地向一旁侧去。
“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尘缘冷冷道。
江鹤卿嘴唇动了动:“......对不起。”
尘缘两根手指在江鹤卿细弱的脖颈边,好像一使劲,就能把江鹤卿活活掐死。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而是一甩袖子,帘子被他打开又关上。
而他本人,一次也没有回头。
江鹤卿惶惶了许久,等到月光照进来,他才回头。
浑圆的月亮升了起来。
十五了,江鹤卿心想。
发现一部好看的悬疑剧《漫长的季节》
真好,看得我也想写悬疑,但是写不出那种感觉,小小地叹气气。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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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惜分阴(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