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臣......难从命。”分明江鹤卿是委婉拒绝的那个,此时却极为强势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疏流。
“唔。”江疏流像是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叹了口气,摆手召来了宫人。老太监战战兢兢地从屏风后走上前,低头不敢看父子二人。他的出现在江鹤卿的预料之中,甚至周围......或说整个大殿上,除了他们二人,还藏着无数高手。
江疏流并不放心他,或说,江疏流怕他。
这件事让他心中生起一片怒意,却又很快冰消雪融。他兀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同江疏流生气的力气,徒余满满的无力感。
江疏流道:“把人带上来。”
老太监招呼着内侍,将一个用麻绳捆着、嘴里塞着布条的人带了上来。江鹤卿一见此人,瞳孔猛地一缩——那人竟是几月前冒充溪云,向江鹤卿传递消息的士兵!
江鹤卿虽在明面上为他定下死罪,终于还是没有狠下心。谢敬文在溪云受伤时独挑大梁,于情于理,江鹤卿都应当网开一面。只是战时一切要求从严,江鹤卿只得暗中将人带回京城,预备夺回江南后再将这一消息告知谢敬文,也算不辜负他为江南子民付出的努力。
江疏流的声音阴恻恻的:“将军毕竟年岁尚轻,治军不严,朕只好亲手为将军铲除叛徒。只是朕调查过他的背景,这小兵挂在永安侯名下,想来......莫非是与永安侯有所勾结。”
这话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让我去说,又能怎样?!”江鹤卿被他一番言语说的气结,几乎没法维持良好的修养,忘记自称为臣,“他不是我,他不会这样轻易放下!国师驱逐匈人有功,理当受封受赏,这时候给他带去这样的消息,让他怎么想?你想让他被逼叛国么!”
“哦,所以,将军的意思是,你自己心里明镜似的,就要让国师一无所知,为仇人奋战,是么?”江疏流面不改色道,他素来是偷换概念的一把好手,听得江鹤卿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江鹤卿嘴唇微动,说不出话来。他不敢告诉师傅,又无法替他原谅。
江疏流手指纤长,常年的养尊处优,使他皮肤格外白皙。江鹤卿原先与他生的极为相似,只是几年领兵下来,身上添了不少伤不说,肤色也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失了他刚下山时那副娇美人的模样,走上了一条流血流汗的路。
“你来选,鹤卿。”江疏流伸出两只手指,“一,你亲自告诉国师这件事,倘若他能接受,朕自会有所封赏,倘若他不能,就地斩杀,永绝后患。二,永安侯蛊惑大将军,挟持大将军,意图谋反,被突然清醒的大将军斩于五门道。走哪条路,你来选。”
“为什么?”江鹤卿大脑放空,神魂早已游到了天外,肉/体还在自顾自地开口。
“匈人新任首领岚荏,前些日子给朕传信,倘若大成再不收手,他不介意将旧事捅到国师面前。鹤卿,你要明白,国师总是要知道的,早一时、晚一时,最终的结局是相同的。若叫旁人先说出口,让他一怒之下,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你又当如何?”
江鹤卿几乎是脚步虚浮地出了皇宫,他腰侧的佩剑随着他的走动微微摇晃,和一旁新增的匕首撞了个叮当响。
他在京中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回了永安侯府一趟。由于江疏流并没有给他在宫中划分宫殿,因此,他所有的东西都在永安侯府——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于江鹤卿而言,最重要的都带在身边。
江鹤卿从府内带走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盒子,里面躺着一枚玉镯。那是他自江南北上时,为了图方便没有走大道,而是从山沟里过,偶然得到了一块玉石。他在京中托了手艺最好的师傅,给溪云打了一把玉镯,希望他平安健康、逢凶化吉。
大概与命定之人相遇后,总会让人希望时间能变得更加长久一些。江鹤卿心道:是我太贪心了。
他收起那分妄念,正欲北上,却被大太监拦住了。
大太监带来了皇帝赏的一件大氅,说,上好的狐皮,宫里今年就打了这么一件,被赐给了大将军,当真是天大的恩赐了。
江鹤卿默默地盯着那件大氅,心道:恩赐......么?真的是恩赐么?
他轻声叹了口气,几乎想要忍不住对大太监发火,说出“这福气给你要不要?”这样的话。
最后,他一句话在舌尖滚了滚,还是道:“多谢皇上,多谢公公。”
然而那件狐皮大氅并没有被他带上,江鹤卿只带了一件白毛大氅,那是他还在清风观的时候,师傅亲手给他做的。阿兰眼馋了好久,最后只得到一件披风,不过当他知道大氅是给江鹤卿的之后,又是一派喜悦的模样,阿兰打小就是这样,娇生惯养,可若是江鹤卿得了好的,他能比江鹤卿还要高兴。
此时正逢冰雪正盛的日子,江鹤卿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再过几月,只要那最后的白雪全然消融,等到嫩芽冒出头,春天就要到了,江南战事已定,北方也被国师牢牢拿捏,和平终将回到这片土地上。
雪落在江鹤卿肩上,又因为他策马的动作,落在了地上。江鹤卿心道:总有一天,我会做到。
临北镇是与匈人接壤的城镇之一,原先饱受匈人侵扰,幸有永安侯一马当先,将匈人赶出了这片净土。
这里的人大多豪爽,酒、菜、肉都是按板车买,对外来旅人十分热情。就是这样一群快活地生活着的人,突然有一天遭受侵害,百姓苦不堪言。在永安侯夺回临北后,还活着的百姓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故土,重建故乡。
临北镇新建起来的客栈中,店小二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掌柜的是他一个亲戚,家里一直劝这位亲戚,别建客栈,不顶用,就该整个开饭馆,眼下家家户户都没有修建好,自然也没有地方做饭吃,掌柜的可以白天做包子一类,午间做一些面食,晚上再来点馄饨一类的小食,定能赚的盆满钵满。掌柜的不听,他说都这个时候了,谁还管什么赚的多不多?开家客栈,供人休息,银钱不必计较,也算是为子孙积德。
木门忽然被人打开了,一名身材高挑的青年走了进来。他外头套了一件青衣,最外是一件白毛大氅,眉眼温润,唇角不自觉带着几分笑,看面相便是个好相与的,正是奔波途中来此休息的江鹤卿。他长发披散着,如墨的长发看在店小二眼里,心中不自觉冒出一句:当真是一位美人。
注意到美人的视线看了过来,店小二忙道:“这位客官,您是住店还是用饭?”
江鹤卿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闯进门的人撞到了一边。
冲进来的是一名黝黑高大的汉子,他左肩上扛着一根圆木,头上冒着汗,咋咋呼呼地往后面走。他左手生的极为粗壮,仿佛生来就是铁血勇猛的汉子,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右边袖子空空荡荡,看得出他失去了右臂。
他身后跟着一名娇小的姑娘,咋咋呼呼地跟着冲进来,喊道:“爹!都说了您先放着,一会儿我和您一块儿把东西搬回去,您怎么不听呐?这么着急作甚!”
“哈哈哈哈!你个小丫头片子能顶什么?还是让我自己来罢!”汉子朗声笑道。
姑娘跺了跺脚:“您真是!什么小丫头片子呢,都说了我已经长大了,能做活!”她不经意瞥见了被撞在一旁的江鹤卿,惊呼道:“这是......这位客人,您没事吧?是方才我爹没留神撞着您了么?可有哪里受伤?”
她一步上前,便要摘下江鹤卿的大氅,仔细确认他是否有受伤。这姑娘实在太过奔放,倒叫江鹤卿连连后退,直摆手道:“不碍事,您先忙。”
姑娘看出他并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先是冲他规规矩矩地拱手,承诺会给他免除房费,而后怒气冲冲地跑到汉子身旁,对其拳打脚踢。
“小姑奶奶,要掉了!要掉了!!”汉子一边嚷着,一边努力单手控制着圆木,和姑娘周旋。
姑娘抛下一声哼,扭头就走了。
店小二把江鹤卿带上楼,一面走一面道:“这里每一间房都是一模一样的,虽然有些小,但睡起来很舒服。您是想要床大一些的,还是桌子大一些的?”
江鹤卿道:“随意,我的马在门口拴着,烦请您带去喝点水,喂些草料,钱我会照付。”
随便可谓是世上最难抉择的事了,店小二思索了片刻,还是带他去了最里头的一间:“不必不必,看您风尘仆仆,定是奔波数日,您好好休息就是。”
江鹤卿拱手道:“多谢。”
店小二将他引到房门前,道:“如此,便不多做打扰。您晚些时候若是醒了,可以来楼下,掌柜的为了庆贺江南大捷,这一月来,每天晚上都要大办酒席,肉都是上好的!”他左右看了看,凑近江鹤卿,小声道:“不要钱的,您尽管来吃!”
江鹤卿见他这副模样,像是怕被其他人听见,以为自己穷酸抠门。如此贴心,江鹤卿自然笑道:“如此,便多谢。”
在房中歇息片刻,他被楼下的哄闹声吵醒。
江鹤卿打开门,向下看去。下面几十颗黑色脑袋,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认识的围坐成一圈,高谈阔论。江鹤卿思索片刻,还是走了下去,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
然而他方才坐下,之前那名大汉竟然凑了过来,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拍了拍他的肩:“喂!小子。”
他力气极大,原以为江鹤卿不被吓着也至少会愣一愣,不想江鹤卿的身体竟连半分移动也无,淡淡道:“有事么?”
大汉讪讪地收回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皮:“呃......就是那个,哎不是,就,方才真是对不住啊!我姑娘在,我不好意思和你服软。小李又不肯说你在哪间房,只好等你出现,来和你正正经经道个歉!”
他一个高大威武的壮汉,此刻撇开目光尴尬地搓脸,叫江鹤卿看的有些想笑,道:“不妨事。”
大汉哎哟了一声:“这不就是了!既然来了我们这,你就是我李建武的好兄弟了,来!阿楠,给我上酒来!”
先前那姑娘叉着腰,一小壶酒被她砰的一声拍在桌上:“活还没干完,就知道在这喝,我和小李忙得要命,你倒好,在这里偷闲!”
李建武嘿嘿一笑,道:“好阿楠,爹下午抬了太多东西,实在拿不住了,这才偷闲休息片刻。”
阿楠冷哼一声:“不然呢?要不是知道你下午忙活,我早把你拽到后厨去了!”待她看见边上的江鹤卿,惊道:“呀!你也来啦,饿了没?一会儿我上后厨,叫姨先给你们这桌做。”
“哎哎哎,爹还在这儿呢,当着爹的面给小郎君开后门,这不好吧?”李建武啧啧道。
这父女二人的相处方式都不像是父女,倒像是密友,叫人看着极为眼热。阿楠呸呸了李建武几声,甩着麻花辫离开了。
这一章遇到一些困难,比较磕巴,但是又不想删掉这段剧情,感觉还是自己知识储备不太够,努力学习中。
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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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惜分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