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日,星期三,傍晚的辩论社活动室
姜阔和袁凌原本说好,等她去找完教练谈一下比赛阵容的事,她们俩就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可袁凌在活动室内等了十几分钟,却等来姜阔被老师临时传唤的信息。
姜阔:【团委老师有事喊我去社联,你先去吃饭吧,我晚饭和我的老部员一块儿吃了】
难道人和朋友有了龃龉,就会转头去找另一个交际圈的朋友,是一种本能吗?
模拟辩论一结束,岑淼就回宿舍了,现在姜阔也去社联和老同事们吃饭了,袁凌环视了一圈死气沉沉的辩论社活动室,终于也忍不住起身离开。
她去学校便利店买了颗玉米,一边在校园路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一边逐粒地咬下玉米粒慢慢嚼着,她的头脑里开始不停地整理自己昨天没想完的问题。
‘我为何辩论?’
大一的时候,姜阔和雅婷都加入了学生组织和感兴趣的社团,在她们的分析和建议下,她选择了辩论社这个对长远发展有帮助的社团。
她记得那时候凌肖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你对社团活动兴致缺缺,到底是什么让你坚持留下来打比赛的?”
此刻,袁凌又在独自一人静思这个问题,首先可以确认的是,打辩论从来没有让她感到欢愉。
但她一直以来,都把这种快感缺失归因于自己赢得还不够多、对手不够强大以至于无法抛出令她醍醐灌顶的论点、辩论队成员的保研加分优势要到大四才能显现……
但昨天,岑淼无意之间给了她想要的欢愉。
在关于人工智能的模拟辩论结束之后,单枪匹马和在座其他成员、教练争得面红耳赤的岑淼私下找到了袁凌。
在她的心里,袁凌是她在南城大学的朋友里最低调,但也是最聪明的。刚才的辩论袁凌没有提供什么观点,岑淼笃定袁凌一定有她自己的看法。
于是,在和袁凌的深度交谈过后,岑淼意识到了自己的傲慢以及底层视角的缺失。
“不过,和你聊完之后,我却越发坚定了我的想法,就算数字技术的发展有利有弊,我还是要坚定不移地走我选择的道路。
而且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打辩论会有强烈的无意义感。
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能用辩证的眼光看待,三十分钟的比赛结束后是下一个三十分钟的比赛,但被当成辩题的社会结构性问题却没有得到任何解决。
我不喜欢搁置问题,我要剑指问题本身。”
说完以后,岑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袁凌问:“我是不是的确不适合打辩论?”
“没有。”
“但我以后会努力在思考问题时加入底层关怀的。”岑淼将左手举到耳朵边,比了个“4”的手势。
这种话在公开场合说,听上去就像是竞选口号一样冠冕堂皇,但岑淼的神情却无比真诚。
明明刚刚还难为情地坦言,自己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就是和别人挤地铁;平时和姜阔待在一起,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研究怎么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在被指出傲慢和精英后,岑淼却能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的缺点,不矫饰,不自辩。
袁凌想,现在的辩论社里,岑淼恐怕是独一份的纯粹——纯粹以自我意志为前进的动力。
‘强烈的无意义感吗?’
袁凌走累了,在学校巴士的公交站台里坐下休息。
暮霭昏沉,微弱的星光在黑夜的天空闪烁,公交车站台被苍白的路灯笼罩,袁凌孤独的影子被拉出长长一道。
她长椅上快速翻阅刚刚下载完的《杜鲁门传》txt文件,同时用刚才的速度吃掉了剩下的凉玉米。
她将其中的几页截图发给岑淼后,停下来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接着又给妈妈发了条微信。
袁凌:【我明天可能要感冒,你能不能帮我给老师请个假】
十一月九日,星期五,袁凌家
被苏一鸣的电话吵醒后,袁凌睡眼惺忪地瞧了瞧来电信息,然后果断点了拒接按钮。
她卷紧被子准备继续睡觉,姜阔的信息又接二连三地传了过来。
连续听完几条中气十足的语音,袁凌总算被强制“开机”,她两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躺了十分钟左右,然后套上居家睡衣出房间刷牙洗脸。
家里只有袁凌的爸爸在客厅看电视,他是城郊一所公立小学的信息技术课老师,每天工作清闲且四点半准时下班。
“你是睡到现在才起?我看你中饭都没吃。”
“我醒过,又睡着了。”
路过客厅的餐桌,袁凌看到桌上就放了一碗昨晚吃剩下的咸酸饭。
这是留给她今天中午吃的,但袁凌在学校的生活作息通常是,没课没工作的时候,一觉睡到傍晚。
原本她回家会伪装一下自己的生物钟,但今天是周五,袁凌爸妈大清早都出门上班了,于是她很自然地睡到了现在。
五点三刻左右,下班了的袁凌妈妈买完菜回到家,放下包就风风火火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但今天和往常有些不同,她炒菜时,袁凌正好从卫生间出来。
“我帮你留的中饭你怎么没吃?”
“我晚上吃。”
袁凌妈妈把洗净的菜从盆里捞起来,双手捧着冲水池甩了两下,然后放到案板上。菜刀娴熟地斩过,菜叶很快被分成碎段。
“那我帮你留在那干什么呢?晚上有新鲜的饭。”
袁凌看了眼旁边正在蒸饭的电饭煲,没有吭声。
起锅烧油,放入蔬菜和调料,袁凌妈妈手上动作不停,嘴巴却抿得紧紧的。
她在厨房门口干站了会儿,准备回房间,她妈妈对她的背影说:“马上吃饭了,把菜端上去。”
可能就因为老公是个戴上眼镜都看不清眼前有多少家务活的甩手掌柜,袁凌妈妈早练就出了干活勤快的本事。
回到家二十多分钟,她已经烧好了两素一荤一汤,只等米饭再焖一会儿就能开饭了。
四方桌前,袁凌爸爸在他常坐的位置上坐下,面朝电视机,在看南城体育频道最新的赛事新闻。
袁凌没什么固定座位,她端着汤走过来就势坐下,根本没意识到挡住了父亲的视线。
袁父抬头看了眼袁凌,而后想起来问:“你当初说要参加这个辩论队,是说能保研加学分。那你现在退赛了,这分数还能加吗?”
袁凌垂着眼冷淡地说:“我平时的绩点也够保研了,辩论赛加的分只不过是更保险一点。”
“不,我是想说,要是保不上研、拿不到全额奖学金,你干脆直接出来工作,或者出去报一个会计班自学几个月。”
听到这番话,袁凌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这种自学的不靠谱。”她简单地反驳道。
“但是会计无论哪个时候都能吃上饭的,有张桌子就能上班。你现在做的这个记者,不进电视台、不进报社,还有什么地方能进?”
袁凌妈妈端着三碗冒热气的米饭过来,手里还攥着三双筷子。
袁凌接过碗筷,同时厌烦地说:“我现在不就在电视台实习吗?”
袁爸冷哼一声,明知故问道:“能留下来吗?再说了,现在电视台签的都是合同工,你要等多久才能拿得到编制?”
又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袁凌憋在心里的怒火也“噌”地被点燃了。
她拔高嗓门冷冷地嘲讽道:“随便找个公司做会计就此合同工强了?而且人家放着好好的会计专业毕业生不找,干嘛要找我?”
袁父也板起脸对她分析:“你妈就是做会计的,她帮你说到随便哪个厂里,从现金会计开始学起,你慢慢做,也能做到总账会计。总比你现在快毕业了,找不到对口岗位好吧?”
袁凌简直要无语到发笑了。
不是铁饭碗等于没有饭碗、吃不上饭。
家里介绍的工作比自己找的工作靠谱稳定。
这都是什么见鬼的逻辑,她怎么会有如此蠢的父亲。
她妈妈在一旁吃着饭,也开口打了个圆场:“你爸爸的意思是说,你当初学个会计,我们还能托人说得上话。”
袁凌内心则在“如此蠢的父亲”后面,加上了“母亲”。
袁凌知道父亲懦弱和空口说大话的性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她干脆地反讽说:
“那我不如现在读一个师范的研究生好啦,正好你是老师,也能托人说得上话。”
袁凌妈妈一直觉得这不失为一条好出路,再一次地看着袁父点头附和。
袁父则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不屑地瘪瘪嘴。
“就她这个脾气,怎么当老师?家长到时候排着队地投诉。”
一个信息技术课的老师,也能懂什么样的老师会被家长投诉?
袁凌用余光冷冷地看着她爸爸。
在她父亲教学几十年的生涯里,接触过的学生家长,还没有她妈妈从她小学到高中这十二年家长会上的家长来得多。
当然,袁凌明白,她父亲只是在拿她的脾气当借口罢了。
‘要反驳吗?’
袁凌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身体里的怒火烧得她脸蛋都红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不停地震动。
挂了岑淼的电话,姜阔出站后跟着导航一路来到了袁凌家的小区。
鲜红的“拆”字被一个个圆圈包裹,涂在每幢老商品房的墙体上。
小区附近的施工队已经进场,远远能看见用钢板搭成的简易建筑工地宿舍。门头上建筑公司的名字姜阔认识,这是雅婷父亲公司的名称。
找到袁凌家所在的单元楼,姜阔打开手机电筒走到二楼,按了下两户人家门口的感应灯,但却都没有反应。
她又继续在黑暗狭窄的楼梯间绕了几层,终于抬头看见几步台阶上的门缝里传来的亮光,还听见屋内夫妻俩的谈话声。
姜阔气喘吁吁地用手撑着腿,勉强又爬了两层台阶,她伸长胳膊敲了敲门,微微拉开半掩着的门,疲惫而客气地说:“叔叔阿姨好,我是袁凌的同学……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腿赶上率先伸出的胳膊,终于爬上平层后,姜阔朝屋内探头。结果就瞧见正对着大门的客厅里,年轻的小夫妻正带着一个小孩在桌上吃饭。
姜阔赶紧鞠躬道歉,再把门带上,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儿又向上爬了一楼。
‘救命……我还以为老袁给我留门了呢。
她家不是六楼吗?怎么还不到。’
姜阔干咽了两口唾沫,抬头瞧了瞧眼前的门牌号。
‘我去……服了,这才是六楼。’
就在姜阔按着楼道里贴满小广告的墙平复气息时,她也听见了袁凌家客厅里传来的交谈声,
‘难怪楼下那口子不关门呢,就这隔音,关不关门都一样。’
随着袁凌和她爸爸交谈声不断拔高,姜阔在门外也听得越发清楚。
终于等她狂飙的心率降下来后,她拍拍手上的墙灰,拿起手机拨通了袁凌的电话。
她一边蹑手蹑脚地下楼,一边和袁凌说:“我在你家楼下。”
但由于袁凌实在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家,所以她连衣服都没有换,确认带上了手机和钥匙后,她就出门了。
下到三楼的时候,她正好赶上正惊慌失措地在二楼抬头望的姜阔。
“……”
“……”袁凌疑惑地眨了眨圆圆的杏眼,“你怎么看着跟个小偷一样?”
待拆迁的小区就连路灯看上去也是破破烂烂,斑驳的灯光栖息在绿树和楼房之间,夜色笼罩下,这些历经岁月蹉跎的房子就像是被遗忘在南城的角落一般。
姜阔和袁凌并排走着,两条影子在她们脚下黏糊糊地挨在一块儿。
姜阔坦诚地告诉袁凌,自己刚刚其实不小心在门外听到他们家人的对话了。
但她义愤填膺地替袁凌打抱不平:“他们是怎么好意思指责你说:‘哎呀,当初还不如去读个会计,至少随便哪个厂都是要招会计的’。
学新传、做记者好不好就业这件事,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们难道没分析过吗?
你爸妈没有媒体方面的人脉,不能在你找工作的时候给予助力,又不是你上大三了、面临毕业找工作了才知道的。”
袁凌很感激姜阔替自己不值,但她知道自己无法和原生家庭切割,所以多说无益。
她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抓着姜阔的手臂甩了两下。
“切,你但凡是个男孩,他们才不会对你的人生规划如此随便。雅婷她弟弟一天到晚装文青、想当导演,你看她爸妈同意了吗?
不仅断了他生活费逼他学金融,还让他妈亲自去澳洲看着他读书。”
姜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苦口婆心的老妈子。
但再聪明的人,也免不了在他人的事情上清醒,在自己的事情上犹豫不决。
袁凌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现在好了,我们三个强将都退出了辩论队,真是便宜了留在队里的那群人。
还好我们姜家列祖列宗显灵,南城大学初赛就被淘汰了,不然我会气得中风的。”
岑淼和袁凌的退赛在姜阔眼里,已经就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现在倒好,两边都不痛快了,她心里也平衡了。
袁凌愉快地附和道:“没错!就是因为我们不在,南城大学今年比赛才打得这么烂的。”
她笑着贴紧了姜阔,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两个人的影子几乎重叠成了一个人。
“那你到底为什么退赛?”
“且慢。”姜阔拉着袁凌停了下来,她环视了下四周。
她们俩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散步也不是个事儿,岑淼此刻已经在飞回南城的路上了,得在她落地前确定晚上在哪碰头。
今晚她们肯定要大聊特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所以回学校肯定是不方便的。
“要不去雅婷家?”
“她爸最近在国内吧?”袁凌想了想说,“算了,我不太想见到刘叔叔,怪尴尬的。”
袁凌知道雅婷她们家里人其实很欢迎她去做客的,可自己的爸妈在待拆迁的房子里迟迟不走,都快熬成钉子户了,叫她怎么好意思见雅婷爸爸。
“要不去老苏家吧!”姜阔一拍脑袋决定道,“他爸妈包年头不在家的。”
说完她就给苏一鸣发了条信息。得到允许的答复后,她在冷冻鱼杀手群里通知了岑淼和雅婷,今晚所有人在苏一鸣家小聚。
有了目的地后,姜阔和穿着居家睡衣的袁凌尴尬地低着头坐上地铁,返回姜阔家小区。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退赛?”
“且慢。”姜阔打开手机的语音备忘录APP,“我觉得这件事儿我今晚得再说两遍,我干脆录下来循环播放。”
(本书为架空背景,其中涉及的人物和情节无现实原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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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NSAIDs(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