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美术馆去往食堂的路上,战奕忻问起凌肖VR数字涂鸦的体验感如何,凌肖则坦言,这是自己最没有危机感的一次创作。
“涂鸦本来是游走于城市黑暗地带的、具有反叛精神的艺术,创作过程中的不安和危险是它刺激的一部分。尽管VR虚拟场景里,涂鸦墙被设计在了平时很难进入的地方,背景音里还加了警笛声,但我一点都没有危机感。”
听完他的感受,岑淼和战奕忻对视了两眼,各自都陷入了专业领域的思考。
凌肖毫不留情地补充道:“而且虚拟场景里就我一个人涂鸦,看起来也太嘚儿了。”
“嗯……”思考中的岑淼放缓了脚步,“涂鸦本来就是边缘群体们交流的媒介,公共空间是他们与外界交流的平台,但目前的VR技术还没办法到把一个社群全都搬进同一虚拟空间。”
凌肖代入了一下问:“像《三体》那样?”
岑淼冷笑一声,食指竖放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她摆摆手说:“猴年马月吧。”
突然,她向凌肖投来了一个颇为沮丧的目光,她颇为自嘲地问:“我又精英思维了,是吗?”
凌肖单手勾搭上岑淼的肩膀,弯下腰凑近她,理直气壮地辩解道:“这次不算,你以前从来就没接触过涂鸦艺术,人在不熟悉的领域,就是很容易从自己熟悉的角度去思考。你这次充其量是机器人视角。”
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凌肖试图在“小爱同学”和“小度”等人工智能机器人里,加上“小岑同学”。
但最终岑淼捂着他的嘴微笑拒绝了。
从听说午餐的安排是吃食堂开始,凌肖就偷偷给自己点个外卖,快到食堂时,他借着上厕所的由头,飞快地跑到学校南门取来了川菜外卖。
他们找了位置坐下后,岑淼疑惑地指着看起来就重油重辣的冒菜问:“在工地这么久,你难道不怀念家常菜吗?”
凌肖满脸嫌弃地瞅了眼岑淼餐盘里色香味俱无的两荤两素,他翻开手机相册递到她面前,有理有据地替考古工地正名。
“我们每天吃的菜,炒之前两小时还在地里,每天吃的猪、鱼、鸡,死之前还是活的。我可太不怀念家常菜了。”
凌肖埋头扒拉了几口饭,同时他的大拇指还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这一不小心间,就暴露出了几张他在探方边逗小狗的live照片。
照片里的凌肖正背着个天蓝色的农用打药喷桶,站在探方隔梁上面,给一只土黄色的小田园犬喷水。
后两张live照片则是小狗甩动着身体,水珠在明媚的阳光下清晰可见地闪烁着,最终溅了凌肖一裤腿。
听到岑淼轻笑的鼻息声,凌肖抬眼斜睨了下手机,等看到屏幕里的自己,他这才慌忙收回手。
“哦吼,你在干吗?你在欺负大黄,是不是?”岑淼笑着追问。
“不是,我那是在日行一善。”
凌肖的解释从岑淼的左耳朵里进去,没作停留,就又从右耳朵出去了。自始至终,她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凌肖的手机。
她几乎没见过在考古工地的凌肖是什么样,也很好奇考古人的田野考察都会做些什么。
他们俩的互动惹得对面的战奕忻都好奇了。
于是,凌肖重新解锁手机,局部放大了他帮狗狗洗澡的照片,解释道:“当时我的探方上面没有遮阳网,虽然这么热的天,有没有遮阳,这地都晒得没法刮面,但我还是想让带队老师给我支一个网。所以,我就让隔壁的同学给我拍了几张照片。”
闻言,岑淼点开照片信息,才发现时间是今年七月。
“我当时正在给探方洒水呢,你的大黄……”凌肖看着照片里小狗的体型纠正道,“你的小黄从网那边钻了进来,我估计是中暑导致的晕头转向,于是我就用刚接的水给它凉快凉快。我明明是在做好人好事。”
如果不是瞧见凌肖手机里的live照片,岑淼还没法接触到凌肖富有生活气息的一面。
“你的考古日常还挺有趣的,和你在南城时完全不一样。要不怎么说影像的记录可以赋予个体真实存在的证明,没了这些live图,谁还把你当清澈的考古系大学生呀,凌肖。”
凌肖的反例张口就来:“海底捞,以及南城公交车刷卡机的语音播报系统。”
看岑淼用手捂住脸直乐呵呵地笑,战奕忻抿着嘴摇摇头,握紧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戳已经凉掉的饭菜,做出一副嫌弃腻腻歪歪的小情侣的模样。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句鸡汤——‘唯有两个人同时记得,回忆才真实’。大致的语境是说,未来的或许某一天,我们曾经的生活会需要证明,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你自己也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岑淼嗔笑道,“可我想回怼:‘不记得吗?请看VCR。’”
战奕忻没听过这种故弄玄虚的网络流行语,但她忍不住提醒岑淼:“这难道不是在告诉你,人不能孤单一人吗?”
“没有谁会和谁相伴一生,但还好摄影机就可以,不离不弃,还‘芳龄永继’。”
认识这么久了,战奕忻自然明白岑淼的意思,但她太明显地暴露了自己是独身主义者、不会将凌肖纳入人生规划当中的事实。
战奕忻不确定岑淼刚刚的话是不是在考验凌肖的接受程度。以往岑淼谈过的男朋友,总是等不到被她带出来见朋友,就被她一脚踹开了。
眼前的这个男生看起来不是那种典型的传统男性,而且岑淼现阶段的心情很好,不是吗?
为了让岑淼能多享受一阵子轻松的恋爱时光,她开口打了个圆场:
“但影像记录赋予个体存在的证明真的真实吗?
影像是重造或复制的景观,它已经脱离了当时出现并得以保存的时间和空间,独立于当时当地的环境及事件本身的连贯性。
从拍摄者角度而言,祂自觉或不自觉地通过选定的视角,拍摄祂所见证的现实;从观众的角度而言,观者的体验、解读受限于自身经验或现实对祂的影响。”
战奕忻下意识地瞥了瞥对面的两人。
凌肖的眼睛被几丝垂下的额发挡住了,她不知道他沉默不语是在想什么。而岑淼在反复品味了她话之后,居然也看向了凌肖。
凌肖脑海中此刻确实闪过了很多事情。
他在想,历史不是已经确定的事实,它往往关乎于权力、社会结构和文化的交织,是对过去的多重解读,那他在深入研究、搜集史料,试图还原历史真实面貌的过程中,有受限于自己经验或现实的影响吗?
他也在想,岑淼会不会和他一样,在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角落,藏着对孤独和遗忘的恐惧。
这份不安全感,才让她迫切地需要一样绝对能保存记忆、陈述历史的东西。
可这世上真的存在一台“摄影机”,它能够打破时间的限制,冷静地、不带任何立场地旁观着这个世界,孜孜不倦地记录这个世界吗?
他回忆起师父曾经给他看过的一颗战国琉璃蜻蜓眼。
据师父介绍,这颗举世无双的蜻蜓眼有为世界存档的功能,拥有它的人则是被选中的历史观测者。
当时还年幼的他只当师父是在骗小孩,假装自己是有特殊能力的神仙或超人。
后来师父离世,他在整理古董店的时候,也再没有看到过这颗战国琉璃蜻蜓眼。
这些年他断断续续接触过不同地方出土的蜻蜓眼,但从来没有哪一颗向他展示过与众不同。
童年的记忆逐渐模糊,时至今日,凌肖也都不确定,自己当年真的看到过琉璃蜻蜓眼中隐秘而庞大的能量吗?
‘哎……改天回西月街找老闫问问吧。’
他拧着眉头沉沉地叹了叹气。
凌肖沉默到反常的神情落在岑淼的目光里,引起了她的疑惑。
照理来说,他们现在谈论的话题和“历史的真实性”论题也有密切的关系,私人影像就好比古代的起居注,对片段式影像的解读也可以是一种《春秋》笔法。但凌肖显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分了神。
凌肖短暂的沉默被战奕忻理解成了爱情中的受挫。
她在脑海中搜刮出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话题:“而且,岑淼啊,呃……你知不知道,徐老师的《蜻蜓之眼》其实是想讨论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啊?”
岑淼迅速收回目光,难以置信地盯着战奕忻,“啊?”出了今天第二次真挚的疑惑。
她惊骇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啊,我就看到推文上说,这部电影是用人工智能技术生成的,素材全部来自监控摄像头捕捉的真实场景,所以我就来了。”
凌肖终于从记忆中回过神,转脸调笑地看着岑淼。
岑淼已经放下筷子,在手机上查看北城美术学院的公众号了,她左手抚着皱紧的眉头,重新全神贯注地浏览那篇《蜻蜓之眼》讲座推文的后半部分。
又是人工智能,这是凌肖第四次听岑淼谈论这个话题了。
他逐渐理解,她并不是漫无目的对未来世界进行观测和畅想,而是不断地基于自己的专业知识,收束发散思维。
“你对人工智能的兴趣到底是怎么来的?”
凌肖的这个问题也引起了战奕忻的好奇。
她大一的时候选了北城美术学院的城市公共艺术学院,而岑淼在准备高考,她的志愿方向是动画设计。
她大二的时候,岑淼考上了南城大学的数字艺术设计专业,到她大三确定小专业方向时,岑淼却告诉她,她正在参与学校的虚拟拍摄项目。
现在她准备毕业了,正在读大三的岑淼又在她面前操作了一通VR交互技术。
岑淼把思绪从文章里拔出来,想了想解释道:“也不能说是对它感兴趣吧,我只是预感到这是风口、是一次堪比工业革命的技术革新。”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时候,大规模生产的兴起改变了社会和经济结构,工厂制度催生了女性劳动力的需求,女性地位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现在,科技飞速发展会带来大量的智力岗位,这不只是让女性在生产力上追平男性原有的优势地位这么简单,而是在人工智能面前,男性与女性都失去了优势。
如果人工智能是未来、是第三次工业革命,我要把未来让渡给男人吗?”
“但现在人们警惕人工智能的崛起,很重要的一点,不是在担心人类中心定位被打破吗?”
岑淼微微歪头,眼神里的不解和无奈都快要溢出来了,她在等凌肖继续往下说。
但所幸她没等到。
于是她拖长了尾调慢慢地问:“So?”
“她不在乎。”战奕忻替她润色了一下回答,“顾虑太多只会一事无成。”
与此同时,她手上的筷子依旧在一堆洋葱和青椒丝里扒拉着土豆丝。
“要不您尝尝我这?”凌肖学着她们俩说话的腔调,把他的菜往战奕忻面前推了推。
“哎哟,太客气了您。”
早就被炒辣椒的味道香迷糊的战奕忻直奔红汤里的小酥肉而去。
(本章涉及的人物和情节有现实原型)
(在故事发生的背景中,类似ChatGPT这样风靡全球的大语言模型程序还未发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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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蜻蜓之眼(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