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郁老师,”颜洛君松了口气,“我是颜洛君。”
郁书了然地笑笑:“看来我今天能享受到艺术家现场讲解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导览册:“从《移山填海》开始,一直到最后的《板块漂移学说》科普,都是你的作品?”
这时候的谦虚不合时宜,工作本质上也只是推销自己,这是颜洛君在读本科时期找实习便明白的规则。话虽如此,她实事求是地道:“只有几件完全算是我的作品,其余多是团队合作的。”
这里的系列展品包含着多种形式,装置艺术、彩色有声影像、做旧的卷轴画等,真正完全出自她手的也就静态的装置模型和一段纪录片而已。
让不同的艺术品聚集起来,这本应是策展人的活儿,这个展属于例外。颜洛君能接,一方面是因为无所谓,毕竟搞砸了也有总策展人兜底,另一方面当然是由于主办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人不能跟钱过不去。
答应和郁书进一步详谈合作也是如此,一般而言她更倾向于与有过合作经验的主办方合作。不过倘若郁书给出的邀约是某十分有名的双年展——显然是极具吸引力的。
颜洛君重新为她介绍这一系列展品,其中锦鲤池已经被人提前买下了。郁书饶有兴趣地问:“里面的硬币,也会一同出售给收藏家?”
“会捐给公益组织,”颜洛君解释道,“已经和藏家那边协商好了。”
“其实由于硬币太多,之前清扫场馆的时候已经集中处理过两次了,”她苦笑,“但没办法,让工作人员一直盯着劝阻并不现实。哪怕在许多佛塔寺庙里,用玻璃展柜罩起来的石兽,也会有香客从缝隙里塞纸币和硬币进去。”
这倒是,无序的游客永远是展览面临最大的展览之一。各种展览上被人偷盗、被孩童撞碎、被恶意损坏的展品并非少数,这种情况大多只能自认倒霉——毕竟金钱可以赔偿,但被人收藏作品而得到钱和作品损坏后拿到赔款,完全是两种心情。
虽然平时在生活中需要自己计算收支的时间并不多,工作相关的事都丢给助理,家里的事傅瑞文会安排。好几年前傅瑞文还会每个月和她报备一次收支状况,后来约莫是发现颜洛君并不感兴趣,便没再提过。
所以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每一件展品花费的成本是多少,最终成交价又是多少,只是听说均价在不断上升——助理说的。
“所以你更倾向于避免与观众的互动吗?”郁书问她。
颜洛君想了想:“分情况,或许也有的作品天生适合呢,例如这件锦鲤池。作品本也不会是高高在上的,既然最终都是要出售的,被成交价框定一个世俗的价值,似乎也没必要一开始将自己放在太高的地位。”
她笑笑:“您觉得呢?”
说话间她们已经站在纪录片放映的小屋前,宁静的海浪声在耳边翻滚。郁书朝她点点头:“一起看?”
颜洛君怔了下,想起自己方才还在这里玩手机当作休息。掀开帘子轻车熟路地走过去,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好啊。”
视频作品前往往是观众最安静的地方,有的艺术家希望观看环境处在宽阔的展厅之中,被主题相关的艺术品包围着,也有的艺术家希望展品被安置在黑暗无光的环境中,四周铺设吸音棉,以营造更易沉浸的氛围。
纪录片算不上长,短短十五分钟,颜洛君记得前期准备接近一个月。她去了很多地方取景,甚至去了两个不同的国家。
回国航班落地时是深夜,傅瑞文没来接她。她在机场打网约车,在迷宫一样的航站楼里转了快两个小时。到家的时候属于她的拖鞋、衣物、洗漱用品都被收起来,她不清楚傅瑞文放东西的规律,在房间里茫然找了许久。
这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颜洛君对流逝的时间没有十分确切的概念。只是她听着纪录片里呼啸而过的风声,回忆起那片湛蓝的海,会觉得很不真实。
作品都是这样的吧,被创作之初便蒙着某种天然的滤镜,以至于颜洛君时常怀疑使自己满意自己作品事体内的不知名激素在作祟。
包括她自己在内,身边的朋友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毛病,姜舒言便时常在文章刚写完的时候转发给她看,并附上一段激情解读。颜洛君对此的评价是:上帝视角 亲妈眼,零个人能看懂。
作品真正诞生之后的一段时间,后知后觉的反应是“羞耻”。好像将个人的癖好和创作展示在公众面前是一种难以启齿之事,被打量、审视。
寻常观众并不会联想到艺术家本身,但被展示的何尝不是艺术家的灵魂和人格。公正的、偏私的、恶意的评论,一开始会紧张和期待,到后来约莫是麻木。
直到对作品产生陌生感——对当时的心境以及周遭的一切感到茫然和无知,并为某些与当下不谋而合的念头感到惊喜,才终于从中找回一点自我似的。
装置艺术大多出售,影像作品却能够长久留存。颜洛君隔着近三年的时间反观自身,风声是自由吗?海浪却想要催眠她,从此陷入一种安于现状的宁静。
哪怕现状正如这一段录像,于空间和时间皆是禁锢与束缚。
人总是难以理解先前的自己,网上流行的热梗会在几周后销声匿迹,艺术界盛行的风格会在数年后被编入文献,读起来只有简单的几段话,几张造型夸张的图片,以此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和终结。
视频播放到末尾,一段再熟悉不过的画面猛然撞入视线。颜洛君认出这是她本科学校办公楼前的草坪,冬天有太阳的时候,会长出许多人。
这段画面接在旷远的海洋和草原之后未免有些违和,颜洛君大概能猜出当时自己的意图是做出强烈的对比感或表达“对于学生时代而言,校园的草地已经十分辽远”这类意思,但不论如何如今以观者的角度来看完全不知所云。
郁书同她一起出去,与她交流:“观看自己三年前的作品,颜老师感想如何?”
颜洛君的感想是这完全是一段电子垃圾,但面上仍旧道:“发现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
郁书与她细聊可作调整之处,二人走出了展厅。
她们的影子经过前台,正盯着电脑工作的实习生抬起头来:“郁书老师。”
郁书顿步,神色疑惑。
“对您的到来我们感到十分荣幸,这是此次展览的纪念品,还请您收下。”
颜洛君:“……这也太生硬了吧。”
正职员工走过来与郁书交谈,她说了句“失陪片刻”,颜洛君礼貌地微笑。
她压低了声音,实习生也用气声说:“没办法啊leader交代的任务。颜老师,颜学姐,姐,你也没告诉我郁书今天真的会来啊!”
颜洛君用艺术馆宣传册折纸玩:“提前告诉你了也总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接待啊。”
“那也总比mentor临时不在场让我顶上强,”实习生翻了个白眼,忽然开始紧张,“完了完了,我刚才没说错话吧,郁书不会从此记得我吧?”
“你不就说了一句话?”颜洛君说,“她这种咖位肯定应酬的时候见很多人的,合作方都不一定记得全。”
“那就好那就好,”实习生舒了口气,转而又担心起来,“完了,那我这岂不算是无效社交?”
颜洛君:“这个年纪想要有效社交还真挺难的……”
“颜老师,”郁书和工作人员聊完走过来,“去旁边的咖啡厅喝杯咖啡吗?”
美术馆旁边一般都不是什么商业发达的地方,尤其江市的艺术产业喜欢靠江或者靠海而建。展馆附近零星散落的几间店面不是西餐就是咖啡厅酒吧,价格堪比机场里的商铺,食物难以下咽的程度也差不多。
颜洛君这个时候已经有点饿了,中午傅瑞文做的炒面,她不常吃这种北方的食物,对食量并没有一个大概的估算。或许面食都是这样,在吃的时候觉得已经饱了,消化得又很快,同时让人昏昏欲睡。
自幼以米饭作主食长大的人果然还是很难理解。
咖啡厅是没有能吃饱的东西的,总不能在这个时间点冷硬的三明治。颜洛君用勺子切割抹茶千层,将三角形分成小的三角形和整齐的梯形,其实思绪已经神游天外。
她自己做菜水平挺一般的,这一点她很有自知之明。
想吃傅瑞文做的菜。
但傅瑞文今晚不回家。
她无声叹口气,觉得自己今天中午回家前其实应该先和傅瑞文说一声,想吃什么,什么时候回,这样大概率回家之后能吃上点好的菜。
但她没有,傅瑞文也没问。
侍应生端来两杯咖啡,颜洛君换上礼貌疏离的微笑。但在侍应生将第二杯咖啡从托盘上端下时,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下。
颜洛君侧身一躲,半杯滚烫的拿铁顺着桌面倾倒,狼狈滴落。